裴该来到祖军营前,忽听鼓声擂响,随即辕门洞启,两列士卒各执旗幡而出,左右散开,并且随着鼓点声一起单膝跪倒,口称:“恭迎大司马、大都督!”话音才落,又见祖逖携众将亦步行而出,拱手相迎。
裴该见状,急忙扳鞍下马,两三步奔到近前,一把就抓住了祖逖的双手,表情诚挚地问道:“闻祖君因国事而负创,乃当安养,又何必亲自出营来呢?”
祖逖的表情却有些不大自然,低声回答道:“些许小伤而已,不足为虑……本当入城去拜大司马,奈何城上不肯放入,只得归营裹创相待——既然大司马来,我又岂有不出营相迎之理啊?”
裴该听他称呼自己的官职,心里不禁“咯噔”一下,表面上却笑道:“祖君,这般说,却生分了……”
不等祖逖回话,他就环视对面众将,高声赞叹道:“果然虎贲雄师,军严列整,无怪乎羯贼败北……即至洛阳城下,卿等亦不肯卸甲,足见为国奋战之心,须臾不忘啊!”
这句话中,其实暗含着讽刺之意。
裴该本人是刚接了禅让诏书而来的,自然头戴梁冠,身着公服,唯一可作武器的,也只有腰间半装饰性的玉具剑罢了;然而祖逖以下中军诸将吏,却仍然甲胄齐全,刀剑在腰,似乎随时都可以起而搏杀。裴该因此才假意赞叹,其实话中之意:
都到了都城郊外了,这儿又没敌人,我不过领着一百骑前来,你们有必要这么如临大敌吗?既不卸甲,复又擂鼓待我。
祖逖略显尴尬地一笑,敷衍道:“既在军中,进退都以军法布勒,不便卸甲——此我之故命也,倒是冒犯了大司马……”赶紧一扬手,请裴该入营叙话。
于是牵手而至中军大帐,祖逖请裴该上位落座,裴该却摆手推辞,最终只是侧向占了客位。座下后,裴该开口便问:“祖君来何疾也?”
——————————
且说祖逖自受天子之诏,便即退归大河以南,也没空再去催促苏峻来见了,领兵沿河而西,直归荥阳。
这个时候,荥阳周边的厘、陇等城,俱已收复,整个荥阳郡内,只有小小的卷县,数千羯兵尚在负隅顽抗。祖逖既入荥阳,便召诸将吏前来商议,说洛中的变乱,及裴盛功遇害之事,你们也都听说了吧?对此有何想法哪?
张平、樊雅等将多是老粗,没什么政治头脑,根本看不清此事对时局所可能造成的巨大影响,只是说:“此小事耳,自有朝中大老等处置,我等武夫,不便置喙。”
许柳却道:“裴盛功非寻常军将,乃大司马从兄也,又负守护河南,拱卫都邑之责,今于都内遇害,大司马必震怒。若其东来问罪,朝中大老固然难辞其咎,恐怕于明公也将不利啊……”终究裴丕是你下令调往洛阳去的呀,你不可能撇得干干净净,一点儿责任都不担吧?
冯宠质疑道:“大将军调裴右卫守洛,合乎制度,谁能料其会于洛中遇害啊?此事安能牵扯到大将军?”
许柳摇摇头说:“大司马手握强兵,威加海内,但一怒也,伏尸百万,流血漂杵。万一迁怒,岂明公所能克当者乎?”一边说着话,一边抛眼神儿暗示祖逖——此事难谋于众啊,我得跟您私下里好好谈谈。
于是祖逖摒退诸将吏,独与许柳、祖涣、祖济,以及长史张敞四人密谈。许柳这才把他的担心给倾吐出来:“大司马权倾一时,复拥强兵,诚恐前岁洛中纷传之谶,空穴来风,不为无因。丈人此前便惧其趁机发兵东向,掣肘于我,使丈人不能建败羯之大功。天幸羯贼已退,然而恰在此时,裴盛功竟于都中罹难,则于情于理,大司马不得不来也。
“若大司马孤身来,还则罢了……”说到这里,许柳不禁微微苦笑,“然恐多半会率兵还洛,归罪于尚书,甚至于凌迫天子——据闻裴盛功实死于阉宦之手也。到时候既占洛阳,复取大义,羯贼又不足虑,则或将设谋迁怒于丈人,趁机兼并我军!裴盛功乃丈人调之入洛,乃致罹难,难道不是最好的藉口么?!”
祖涣闻言大惊道:“季祖兄安出此言?难道是说……是说,大司马欲……欲……”
张敞插嘴解释说:“自古兵强马壮者,其谁不欲为天子?昔王彭祖在幽州,所部不过十万,即生篡意;刘越石在并州,亦形同割据,而况今之大司马乎?行台所辖,三分天下有其一,猛将若云、谋臣若雨,无不望大司马更进一步。倘若天下大定,必然撤并行台,则洛阳中朝,哪有那么多位置可予关西人哪?
“是故大司马此来,即不篡僭,亦当清洗朝廷,贬斥荀氏,甚至于士言公,而独用其关西私人。待其复守洛阳,扼成皋而东向,天下膏腴之地,尽得其半,其势将更为雄强,则假以时日,亦必起篡意——我非毁谤大司马,实为形势所迫,不得不然耳。公子试思,今士庶心之所归,在大司马乎?在司马氏乎?”
仗着是祖逖初起兵即来投的重臣,又是私下开小会,张敞毫无顾忌,把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祖逖正待呵斥他,谁想祖涣倒先叫了起来:“司马氏的声望,早已践入泥涂矣!最好阿叔做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