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壸顺着裴该的话头质问,说你不愿意自比刘渊,说那厮是匈奴人,跟咱们自非同国,然而——“匈奴不也是夏后氏之苗裔么?”
裴该答道:“这不过史迁妄语罢了,安可当真?匈奴之俗,与夏后氏绝然不同啊……”其实关于匈奴的来源、风俗,就算裴该穿来的后世,也是众说纷纭,没有定论,至于夏后氏……是不是真有也还两说呢,但裴该就必须得认定不同啊——“即便同源,亦如逐出之不肖子弟,何云一国?”
随即赶紧把话头给扯回来:“卞君,以君看来,我在关西行台之施政,比王莽改制如何?我自兴军以来,艰难百战,御戎安民,与胡贼蹂躏中原,安能相提并论?君又为何要以王莽、刘渊来比类于我呢?”
卞壸摆手道:“多言无益……我心甚乱,唯觉大司马不当如此做。”
裴该诚挚地说道:“时也势也,不可悖也,昔武皇帝从魏禅,谁曰不当如此做?卞君有命世之才,须不是庸碌腐儒,今天子已下禅让之诏,想必听闻……”若没听说这回事儿,估计你也不会一上来就质问我——“则我若不受,唯走而已,到时候部属星散、州县混乱,羯贼又觊觎于侧,岂是国家之福啊?又奈百姓何?”
卞望之忍不住又是长叹一声,随即问道:“昔于徐方,与君共事之时,君可曾想到有今日啊?”
裴该回答说:“固不敢想。然而与卞君论及时势,君亦以为司马氏德薄,天下丧乱,肇由其藩。今我虽扶危定倾,奈何司马氏实不堪佐……”
卞壸打断他的话,问道:“大司马云若不受禅,则天下将复乱。然祖骠骑见在荥阳,十万虎贲,方败羯贼,若其闻讯,引军归洛,难道天下就不会乱么?”
裴该笑一笑:“实不瞒卞君,祖君已率军驻于洛东,吾方见之而还。”
裴该跟祖逖一番恳谈,终于将之说动,但于利益上,也自然不得不有所让步。他允诺仍使祖逖负责对羯战事,大军暂驻荥阳,粮秣物资,当从洛阳和关中源源不断地供奉,以助其休歇半月后,便再渡河,杀向襄国。
祖逖则承诺暂驻军于城外,不遣一兵一卒迈入洛阳一步——以免使某些人误以为可恃——只是命长史张敞入城,去向尚书省汇报前一段时间的战事经过。裴该出其营而归后,也即刻下令,放开诸门之禁,示之以诚。
当然啦,没必要跟卞壸说那么多,裴该只要表示,我是见过祖逖刚回来,第二个跑来见你的,则卞望之玲珑心窍,自然知晓——祖士稚也已经上了贼船啦。
但他虽感惊讶,却仍不动摇,只是说:“我既食晋禄,岂忍背之?适又染病,是天不肯使我亲见晋之亡也——当即上表请辞。”
卞壸的态度很坚决,然而裴该的心反倒踏实了下来——你不寻死觅活的要殉晋就成啊,只要不死,假以时日,徐徐说之,难道还不能动摇你老兄的心志吗?劝了几句,卞壸不听,裴该便顾左右道:“卞君二子,皆已成年,承君庭训,想亦是有用之才,不仕可惜啊。”
卞壸摇头道:“二子非才,有负大司马寄望——且待病愈,我便当携子而归乡梓,诗书终老……”
裴该游说卞壸半日,反复表述自己的诚意,也多次回想当初共事之乐,可惜卞望之心如铁石,坚决不肯上贼船,裴该亦只得悻悻然而出。好在这个结果虽然并不能让他满意,倒也还不算太糟糕。又再数日,陶侃率主力抵达,屯驻在洛阳西郊,裴该便召其来会,打点精神,要闯这第三关。
可成想这第三关,却比第二关要好过得多,陶侃闻讯后,只是沉默半晌,然后俯首:“如此,恭贺大司马了。”
终究久在关西,裴嶷、荀崧等人暗中谋划何事,陶士行不可能毫无察觉——那几位还曾多次当面试探嘞。倘若真的忠诚于司马氏,他就该当场跳起来,加以严厉驳斥;或者,他也应该暗中培植党羽,以与谋篡之辈相拮抗,但那必然逃不过裴诜的法眼——裴子羽可一直盯着陶侃呢。
陶侃不但没那么做,反倒在局势逐渐明朗之后,不声不响地把自家子侄全都从江南给接了过来……其实他是不想掺和这路事儿,以免罹患千古骂名,但也预料到裴该终不免一个“篡”字,到时候南北可能分裂,则亲眷在老家呆着,实在太过危险啦。
他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发展得这么快,故此在闻讯后,才沉默半晌,然后表态。想陶士行跟裴该决裂是不可能的,他在江南的根基已毁,后半生功业都依附在裴氏身上,且家人俱在长安,怎忍心一并受戮啊?想他跟卞壸似的,辞官表示不合作,也不可能,终究陶士行年虽老,身犹壮,雄心亦未消磨殆尽。
再者说了,陶侃终究与卞壸不同,在关西将兵多年,就算没有刻意培植党羽,也多少有些亲信,在军中更有足够声望,则一旦表态不合作,卞望之大可全身而退,陶士行有这个好命吗?裴该或许心软不杀他,但若说任由他辞官而去……裴该若执那般妇人之仁,陶侃又怎么可能跟他合作恁长时间哪?
所以说,思虑过后,陶士行果断就认了。
认了的人,不仅仅陶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