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一是人才稀缺,二是为了行政方便,大司马以下唯长史、司马统管文武,对于政令缺乏中书、门下那类审核机构。虽然从事中郎掌监察之任,但主要是面对官吏个体的,而非督责整个政府部门的运行,且裴诜、王贡的绝大部分精力其实都扑在对外情报上面,要他们再加监督政府,未免强人所难。
裴该从前就讨厌“喷子”、“键盘侠”,但具体到谏官,仔细想想,倒也未必有那么烦人。因为面对其他朝臣也就罢了,倘若面对的是主君,谁又敢以话术来混淆视听,甚至于撒泼打滚、扣帽子耍赖啊?只要确实是在讲道理,即便道理不通,我又有何可惧?
想到这里,他便摆摆手,阻止了熊远继续反驳陈頵,随即面向陈延思,一字一顿地问道:“卿此言确实有理,是我疏忽了。然而,我若于行台设诤谏之官,卿可愿为么?可敢言么?”
陈頵倒没想到裴该那么轻易就认同了自己的建言,他原本以为还要劝说半天才可能见成效——终究谁都不乐意在身边常伴一个提意见的呀,此乃人之常情。但他的打算是将来裴该还朝之后,把关中行台更为严谨的政治架构,直接套用于朝廷的,则若预先不设谏官,将来再硬塞进去就难了,故而做好了苦谏的准备。
不禁暗道:“大司马倒确实从善如流啊……”便即拱手:“若大司马不以頵卑陋,假我以诤谏之任,自然知无不言。”
裴该笑笑:“若卿进谏,而我不听,奈何啊?”
陈頵道:“自当再谏。”
“凭卿再谏、三谏,我皆不从,又如何?”
陈頵闻言,不禁微微一愕,随即嗫嚅一下,回复道:“听不听在裴公,而言不言在陈某。”
裴该笑问:“难道不是‘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么?”
陈頵正色回复道:“道与言未必契合,一言不听,未必其道不行。倘若谏臣所言,君主必听,则是以臣挟君也;倘若一言不听,即挂冠而去,是伪为龙逄、比干,而拟君为桀、纣也——此非诤臣,而是要名之妄人。大司马若有缺失、疏漏,頵自当直言进谏,若其事小,不听也可,但请更咨于众;若其事大,乃当固谏,即不我听,也不至于逃去……”
他陈延思在洛阳的时候,三天两头上奏,就朝政发表意见,大佬们多数都是不肯听从的,也没见他因此而辞职啊,他最终是被人轰走的……就陈頵的认知,即便谏官也不能说自己的想法全都正确,否则直接以谏官为宰相甚至人君好了,岂有此理啊?既然如此,怎么可能要求凡谏言而人君必从?
裴该颔首:“延思能明此意,我心甚慰。”我别招来个牛脾气,一定揪着衣襟要我听他的话,不听就或者辞职,或者去撞柱子,那不是白给自己找麻烦,却未必能产生好效果吗?再如明清之际,大群言官(还不能算是谏官)纯为要名而放嘴炮,细过必究,搞得都没人敢认真做事了——因为凡做事必有疏漏,唯不做才不会犯错——那种“键盘侠”,不要也罢。
于是裴该就对陈頵说:“我即授卿诤谏之职,望卿毋负我望。如今日所言三失,我尽知矣,卿不必复言,我及行台别有疏漏、差错,卿当直言不讳。”
即命书记胡飞制文,于行台新设诤谏之职,起名叫做“拾遗”——这个词儿当时就有,乃匡正过失之意,至于用作官名,则是直接抄了武则天的“后”智——直属大司马,列第五品上大夫,任命陈頵陈延思担任其职。制文即送长史裴嶷、司马陶侃传阅,若是没有反对意见,签上自己的名字,这事儿就算定了。
就理论上而言,裴、陶二人对此事不大可能坚决反对,因而陈頵便再次向裴该行礼,改口尊称“明公”,而自称“臣”——上下级之间,尤其某官及其自辟的僚属,依秦汉之风即等同于君臣,起码礼数上如此,逮魏晋而俗不变,大概要到南北朝和隋唐以后,所面非人君而以“臣”自称的习惯才逐渐消亡。
裴该接受了陈頵的再次行礼,然后双手搀扶他起来,顺便就说点儿别的——实话说陈延思口舌甚利,裴该不打算同一天再听他发表两次意见了——“闻有二少年随卿等前来,然否?”
熊远点头,说确实,乃是王家的王羲之和庾家的庾翼,这会儿大概正在拜会李茂约,兼求教于卫夫人呢。裴该便问:“卿等观二少年如何啊?”
陈頵回答道:“天赋异秉,恐怕将来书法之道,唯述此二人,可为当世之钟元常(钟繇)、张伯英(张芝)。唯尚年少,于其经史之学、治国之能,不敢妄断。”随即双眼微微一眯,说:“江左遣此二人来,得无欲谒明公么?”
裴该闻言,不禁抚掌而笑——是个人就能瞧出来,王、庾两家派俩孩子来关中,究竟为了什么啊,我又岂有不知之理?他是没打算接王导递过来这橄榄枝的,因为裴、王如今龃龉,纯因国事,不是他本人记恨王茂弘当初扯自己的后腿——哦,对于庾元规,倒是难免存着不小的恶感,难以消解。
不过也不妨抽空见见此二少年,尤其是王羲之。他没打算留此二少年在行台任职,一是对方年龄还小,又非甘罗、项橐,怎么可能这就当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