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该在长安城内创建军校,委熊悌之为校长,使中级将吏从学。其间他也去过几次,给学员们上课,等讲完课后,也不肯一甩袖子就走人,还时常跟学员们共餐、畅谈。
这自然是为了拉拢人心,倘若能够通过军校把中级将吏全都洗了脑,那即便大将有所不稳,或者军阀化倾向,自己也有望及时得到消息,好预先筹谋,防微杜渐了。
所谓畅谈,当然多数时候都是大都督谈,学员们只能倾听而已,裴该便多次讲起自己陷身羯营时的经历,力图树立一个忠勇无双,并且足智多谋的形象。并且还可以趁此机会,把自己所接触过的羯营将吏介绍给部下,以便将来沙场对敌,心里有谱。
就中自然也提到过这位羯营参军简道之名。按照裴该的说法,简道代表了羯军中的大多数,本身并没有什么叛晋之心、乱国之意,从乱纯粹是为了混口饭吃——“是故若施以攻心之策,非但从羯之晋人,即胡羯辈,亦有望收服也。”
杨清就此记住了简道的名字,此际大胆探问,顺便口出恭维之语——还假装是裴该说的,那比我说的可有分量多啦。也幸亏简道还只是一名参军而已,倘若得享高位,估计杨清不敢妄认。
简道因此就问了:“汝竟然见过裴公么?”
杨清随口胡扯:“小人曾为大司马治过创伤……”复一琢磨,貌似裴该在战场上只中过一次箭,则以自己的身份、手段,未必排得上号给他医治啊,于是改口——“小人善医痔,曾为大司马割过创。”
简道叹息道:“可怜,不想裴公尚在青春,竟然罹此恶疾。”
简道,字至繁,本在石勒“君子营”中,裴该陷羯之时,与之颇多往来。
时移事易,匆匆数载已过,裴该归晋而为执政,简道却仍然只是个小吏而已。这是因为他虽然通晓医术,在羯军中却非魁首,且除此以外,几无长才,即便当初在“君子营”中,排名也垫着底,等若仆役,整天被张宾、程遐等辈呼来喝去……
所以石勒称王称帝,鸡犬升天,简至繁却依旧沉沦下僚,如今的头衔虽为“参军”,其实等若编外。就好比后世有言:“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而且参谋既可以是将级,也可能只是一个少尉……简道就差不多属于这种少尉参谋。
故而他很郁闷,乃思昔日唯裴文约在时,才不轻视自己,日常相谈,颇为有礼——我当日若从裴文约而去,以他如今的地位,怎么着也得给我个县令当当吧?可惜裴某神龙见首不见尾,且以当时形势,必然不肯带着自己南归……
那么,是否要寻机投晋,去依靠裴文约呢?
简道实有投裴之心久矣,只是没这份胆量……然而天下方乱,晋赵争雄,胜负难料,他也曾经想过,要给自己留条后路。于是听杨清说认识裴该,略一思忖,便即弯下腰来,压低声音对他说:“我可以纵放汝。汝归长安,若能再见裴公之面,千万为我致意,就说契阔已久,简某时常想望裴公当日风采,惜乎不得相从也。”
杨清闻言大喜,急忙磕头谢恩。
随即简道便领着杨清出了羯营,一直送到沁水岸边,这才挥手作别。他关照杨清:“晋人已于上游破冰,汝止可由此南渡,千万避开州县遣出的哨骑,若再为我军所得,即我亦无可相救了。”
杨清千恩万谢,这才捂着屁股翻下河岸。他两步一打滑,好不容易逃到对岸,已然浑身筛糠——一则铠甲脱卸,身上衣单,再则臀部失血——但仍旧先拜伏于地,感谢上苍护佑,然后才摸着黑,跌跌撞撞地一路朝西方遁去……
距离倒是也不太远,不过数里之遥罢了,很快便见到黑暗中一片火光,正是甄随率军渡过沁水后,便依周晋所言,面水下营,以封堵赵军涉渡追击之路——同时还命部分士卒前出,去凿穿冰面。
杨清才刚奔近晋营,便被巡逻士卒发现,一见是杨部督,急忙搀扶着来见甄随。时已半夜,甄随却还没有睡下,独自一人坐在帐中生闷气。
周晋、王堂等将也担心甄将军百战百胜,几乎是初次遇挫,会有什么想不开的,退至沁南之后,便以“胜败兵将常事”等套话劝慰他。甄随却只是摆手,说你们都下去歇息吧,今晚我便坐镇此地,以防羯军前来偷营。
他倒并不因为一朝丧败而气馁,周晋、王堂等人不清楚,他甄某人本就是从一次又一次败战中爬起来的。想少年时在天门郡老家,其一门祖孙数代,屡屡掀起反旗——从反汉到反吴到反晋——也一次又一次遭到官兵的破剿,最多时一月中连输十二场……打败仗对他而言本是家常便饭,反倒是打胜仗,貌似是只有在归晋,乃至于跟随裴该之后才有的经历。
所以吃一回败仗,根本就不能伤损甄随的心志,他所气恨的,是老爷今天怎么就中了羯奴的诡计了呢?回想起来,桃豹之败本就颇多疑点——敌以两倍兵力,又在平原之上,只知与己军对攻,而仅仅分了几百兵去侧翼袭扰——渡沁之后,石勒只领着数百骑骤然出现,明明全军崩散,还先要射自己一箭……这诱敌之意未免太过明显了吧!
倘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