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自古以来,就以铜为钱,金币、银币不是没有,但大多数跟后世纪念币似的,并不能直接在市面上流通。这主要是因为金价昂贵,小老百姓用不起,而银产量低,所以价值也虚高,同样难用。
就此经过千年积累,逐渐形成习惯,哪怕后来到了明朝,来自日本和新大陆的银货大量流入,政府甚至于以银两来征收赋税,但也没想着要铸银币,都是先铸成锭,然后剪碎了用,极其的不方便。
两晋之际,旧钱多毁,新钱未铸,极大影响了商业流通,所以裴该才会想到在徐州开矿铸“吉钱”。但正如他自己所说,此举杯水车薪,对于自己聚敛财物能起一定作用,对于整个国家,哪怕是自己统治区内的商业发展,收效实在有限。
因而今日在款待张寔的酒宴上,谈到了西域问题、丝路贸易问题,他就猛然间想到,我能不能尝试着从西方引入银币来,以补铜钱的不足呢?这是经济学上一大课题,裴该也是临时起意,是否有效,也还缺乏仔细的斟酌和研讨。
只是按照常理想来,你让西来商贾多带银币而不是货物,他们肯定乐意啊——贵金属比较方便运输嘛——而只要自己出台政策,准许流通,中国商人们也必然乐意使用。所以先跟张寔打个商量,你看这样行不行啊?
谁想张寔尚且不置可否,隗瑾就先开言表示反对。裴该倒也是真心地想听听这位隗参军的意见,便即阻止了张寔的斥喝,甚至于还端着酒盏站起身来,走到隗瑾面前,说:“我适才所言,有何不妥,卿可明言勿隐。”
隗瑾躬身答道:“裴公适才云,欲使西商多输入银钱,以便商贾流通。然而瑾以为,国家以农为本,商为末业,大司马志在抒难兴国,理当重视耕织,垂顾于田土,而不应关注商贾。末吏在凉州,亦曾听闻裴公奖励工商,凡有所输,必给名爵,窃以为此乃摇动国本之害,不知谁人以教裴公,裴公慎勿轻听!”
裴该心道原来你想说这些,我还以为你对货币政策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呢。当即先环顾一番左右,然后重新把目光又落回到隗瑾身上。
裴该打算趁着这个机会,阐述一番自己重商的理由,不但是说给隗瑾听,也是说给张寔和自家将吏听,于是笑一笑,对隗瑾说:“卿言当以农为重,此言无错,但重农不等于必要轻商。如今胡、羯作乱,国家衰颓,乃当并重农、工、商、虞各业,使厚积聚,才能富国强兵啊。”
隗瑾拱手道:“《周书》云:‘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末吏也知此四事皆不可废。然而如木有根,有干,有枝,有叶,若根不固,遑论枝叶?农为国家之本,本厚而诸业并兴,若然本末倒置,如树根朽烂,虽高十丈,也将枯死……”
裴该打断隗瑾的话,问他:“卿可曾种过树么?”
隗瑾闻言一愣,就听裴该继续说道:“卿只知道,根朽而木枯,然而试问:今有无本之木,其根有何用处?今有无枝叶之木,其本能活几日啊?农业虽兴,人皆耕织,若无人为工、商、虞,国家可能富强么?”
隗瑾答道:“国家重农,则如木根固,只要不加砍伐,其本自生,诸业自兴。事有轻重缓急,国家政策,也有偏重,臣并非言工商无用,只是裴公不当过于关注而已。即以今日论,社稷倾颓、人心混乱之际,自当重农兴作,商贾之道小哉……”
不等裴该辩驳,他就急促地说道:“今裴公使商贾供输而可得官,此非汉武之故策乎?彼辈重利而轻义,若使为吏,必然刻剥百姓,使政治污浊。汉武之世,人竞奢靡、刑罚过差,甚至以腹诽入罪,其根由皆在于此——是故末吏以为不可,还望裴公三思啊。”
隗瑾的意思,首先声明,我不是要消灭商业,也不打算跟你在重农还是重商的虚而大的问题上多做纠缠,咱们就事论事,还是说说你的政策失误吧。
裴该笑笑,回答说:“卿误矣。”随即提高声音:“商贾输粟而可为吏,此本汉初之政,非武帝所独创,那又岂能说‘人竞奢靡、刑罚过差,甚至以腹诽入罪’是因此政之失啊?汉武朝之弊,为黩武穷兵,粮秣不足则厚敛农夫,转运不畅则刻薄商贾,为实国库而使民间贫穷。
“察汉武初执政,外有匈奴之逼,内有诸侯之扰,国用不足,兵戈不强,无奈而止汉初与民休息之政策,聚敛财富,以平内忧外患。其情其景,与今日何其相似?若无孔仅、桑弘羊等为政,他又何能北逐匈奴,南定瓯越,成一大盛世啊?然而匈奴却,复远逐之,瓯越定,复取西南夷,百世之业,一己为之,这才导致国贫民弱,晚年不得不下罪己之诏——是其急功近利之过,并非为政之失也。
“而且孔仅、桑弘羊之政,不是重商,而是由朝廷任商贾之事,盐铁专卖,并且均输。专卖之策,始于管仲,能使齐国富强,岂非善政?均输之策,齐劳役而便贡赋,有便于民,有利于国,也非恶政。唯武帝急于求成,颁算缗、告缗之令,使中产以上,大抵破家,此抑商也,非重商也。”
隗瑾还打算说什么,裴该摆摆手,阻止他继续发言,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