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燃了数十根白烛,徐佑踱了几步,在紧闭的窗户边上站定,突然回头道:“谁肯为我执笔?”
这是他的习惯,作诗的时候大家已经见识了,所以并不为奇。交朋友的好处立刻呈现出来,七八人争相报名,徐佑笑道:“不须这么多,三人足够了!”
顾允、张墨和张桐被公举出来,三人分开坐下,各执一笔,徐佑悠悠道:“我这七日,日夜所思,三都赋全都印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先吟吴都赋,三位郎君各写一句,莫管笔意,应该来得及。”
“好!”
徐佑闭目,沉思,复开眼,道:“东吴王孙冁然而咍,曰:“夫上图景宿,辨於天文者也。下料物土,析於地理者也。古先帝代,曾览八纮之洪绪。一六合而光宅,翔集遐宇。鸟策篆素,玉牒石记。乌闻梁岷有陟方之馆、行宫之基欤?而吾子言蜀都之富,禺同之有。”
顾允下笔飞快,等徐佑说完,笔锋停留在“有”字的最后一勾上,比起后世圆珠笔写字的速记丝毫不慢。
“玮其区域,美其林薮。矜巴汉之阻,则以为袭险之右。徇蹲鸱之沃,则以为世济阳九。龌龊而算,顾亦曲士之所叹也。旁魄而论都,抑非大人之壮观也。”
张墨在速度上略落后于顾允,因为他的书法风格更接近东汉著名书法家崔瑷,结字工巧,点画皆如铁石,自然不如顾允的今草挥洒自如。
徐佑之所以要三人同书,正是为了照顾这种速度上的差异,并且用毛笔写字颇费腕力,既讲究快,又要求多,还得美观大方,不可能一人兼顾。
“何则?土壤不足以摄生,山川不足以周卫。公孙国之而破,诸葛家之而灭。兹乃丧乱之丘墟,颠覆之轨辙。安可以俪王公而著风烈也?玩其碛砾而不窥玉渊者,未知骊龙之所蟠也。习其弊邑而不睹上邦者,未知英雄之所躔也。”
张桐比起顾允、张墨要更逊一筹,但功底还不错,一看就是经年练习书法的人,只是运笔不够快。等徐佑说下一句,顾允已经书写过半时,他这句才刚刚写完。
如此接力,一篇洋洋洒洒的《吴都赋》,总计三千七百八十五个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写完。中间徐佑说到口干处,正欲四处寻茶,早有士子端着茶杯殷勤奉上,不为别的,只求润口之后,继续听他吟诵,就好比两情正酣时,突然中断,谁受得了?
这个时候,再没有华族寒门,再没有士子庶民,没有高低,没有贵贱,只有磅礴大赋所涌动的文人情思,将所有人紧紧聚拢,在以后很久很久一段时间,很难再有这样和谐通融的氛围出现。
“请微之再吟蜀都赋!”
“对对,请吟蜀都赋!”
“是啊,迫不及待,心向往之!”
写好的吴都赋被一群人抢在手中,争相传看,不知那个没抢到的使坏,喊了一声,立刻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围着徐佑叫嚷起来。迫不及待的冲动洋溢在每一张脸上,兴奋、紧张、欣喜甚至膜拜,这般上承汉魏之雄豪,又一改文风之虚浮,开南北两朝之先河的俳赋,此生有幸得见,如何不心潮澎湃?
“我怕三位郎君手乏……”徐佑笑道,其实也着实有些口干,想要趁机休息一下。
“我来,虽字不如人,但为了蜀都赋,宁可厚着脸皮献丑!”
“我也可以,微之,别瞧我的字不成样子,可行笔如闪电,绝不会误事!”
一大群人纷纷自荐,顾允打消了他们的念头,道:“微之,你专心吟赋即可。我们习书多年,谁不是苦练磨出来的字?平日摹帖,接连三五个时辰都是寻常,无碍的!”
“好,那就听我为蜀都作赋!”
幽静的厅堂之内,除了白烛燃烧发出的低微声鸣,唯有徐佑的清音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蜀都赋比起吴都赋又是一变,不惮烦厌,将华容、昆仑、剑阁、石门、汉水以及各种蜀地的动植物,比如木兰、梫桂、杞、櫹、椅、桐、袄枒、楔、枞、楩、柟、松、柏,奇兽、异禽、熊、罴、雕、鹗、猿、狖、虎、豹等,一一陈列在世人眼前,从头至尾,词彩遒丽,一气呵成。
等蜀都赋成,徐佑没有停歇,又吟魏都赋。魏都赋再次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不仅专注于吴都和蜀都里面的地理形制、历史人物、民俗物产、都城建造,而且首次涉及到了政治方面的论辩。假借魏国先生的口吻,将前二赋中西蜀公子和东吴王孙狭隘的立国思想进行了斥责,“剑阁虽嶛,凭之者蹶”,“洞庭虽濬,负之者北”,又针对门第之别的现状作了恰到好处的抨击,引人深思。
三赋吟完,已近子时,忽然从外面传来陆绪的呼喊:“成了,三都赋成了,我终于写出来!徐佑,徐佑,快来与我一决高下!”
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回头,连虞恭都沉浸在徐佑赋中那遥远又壮阔的三国时代,感受着从灵魂深处传来的颤抖和战栗!
徐佑抬起头,望着陆绪玉树临风的身影越来越近,转身推开窗户,明月不知何时已经高悬夜空,迤逦的银光破开楼外山林的缝隙,悄然将他的全身笼住。
明暗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