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飞身阻止,却已太迟,倏忽一影不知从何处出来,跳起一脚,踢在刘孝竑侧腰。刘孝竑身子一歪,手滑到下面,进势不改,刀刃刺破白衫,染出一片殷红。那影再起,夹手夺过压衣刀,将之甩到一边。这两下兔起鹘落,虽未能彻底阻止刘孝竑自戕,但见刘孝竑兀自呼气,性命当是无恙。
惊魂稍定,细视出手之人,却是周文赫。周文赫总领的夜不收,外派时担任特勤侦查人员,在内则充作赵当世亲随护卫。他本侍立在堂上,察言观色,瞧出刘孝竑颇受赵当世青眼,故此反应敏捷,第一时间出手阻止。
“快去请大夫!”赵当世三两步跨上前,嘱咐周文赫,旋即托住刘孝竑已开始瘫软下滑的身子,不住埋怨,“刘先生何必如此,若真有难言之隐,赵某绝不相逼。”
刘孝竑嘴唇发白,闭目不答。赵当世凭着往日经验,给他先行止血,刘孝竑双眉紧蹙,原本急促的呼吸却渐渐平稳下来。
不多时,一个大夫急急赶来。听周文赫介绍,此人曾经给郭虎头拔过入颈之箭,擅长治外伤,在营中名声极好。
赵当世唤了刘孝竑几声,见他抿嘴不语,便不再说。托付给大夫与兵士,自己慢步往堂外走。周文赫发觉他面色凝重,低声询问:“这人如何安排?”
“还是带回后营安置。”赵当世略一停顿,说道。
“是。”
周文赫领命,赵当世反问:“你似有话说?”作为一个下属,越职追问上级绝不明智,但赵当世看得出他憋着慌,就给他个机会。
“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周文赫语气深沉,就如一片黑沼,厚重而又诡谲,让人听不出任何的情感。当初在金岭川就追随着赵当世的七人中,他最是沉默寡言,长相也不显眼,所以比起侯大贵、郭虎头等出头较晚。不过在顺利完成了几个甚是不易的任务后,赵当世却发现他是个可塑之才,而且性格处事,担任特勤类工作再适合不过。从这样的人嘴中主动说出的话,势必要紧。
“你说吧。”这时两人走入一个偏室,左右空无一人。
想来是平日里说话太少,这时周文赫嘴里的话就如连珠炮一溜子跑了出来:“不是属下嘴碎,想咱赵营个个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都指挥你更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咱们杀到哪里,哪里便鸡犬不留,那些个平日里穿金戴银、装模作样的乡绅、儒士,见了咱们还不是屁滚尿流?整日里念叨着的‘之乎者也’又有啥用?要我说,营里一个弟兄、一把刀、一匹马,都胜过那些臭老九十倍,可都指挥你现在却对那个小白脸低声下气,弟兄们看在眼里,着实不快!”
他与侯大贵等人一样,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想说“望风披靡”,出口却成了“鸡犬不留”;想说“高冠博带”,话到嘴边忘了,只能用“穿金戴银”替换。虽用词粗浅不当,意思却很明显,一言以蔽之,就是不理解赵当世为何礼遇读书人。
这样的想法,在赵营中并非个例。赵当世留意到,随着后营中收容的读书人越来越多,委任给他们的任务越来越重,原先在营中处于权利垄断地位的军中老人中,已有许多人牢骚满腹。
数日前,因为清勾新兵的军务,侯大贵与何可畏叫上了板。按常理,给何可畏一万个胆子,他也不敢与军中二把手侯大贵针锋相对,可赵当世有意偏袒,话里行间都向着何可畏,同时喝断了几次恼羞成怒意欲动粗的侯大贵。究其本因,纵是侯大贵无理,但这一场下来,诸将听在耳里、看在眼里,无不惊诧——何可畏是什么东西?手无缚鸡之力,刀都没拿过,靠着一张嘴皮子竟然都爬到侯大贵头上去了。再这样下去,赵营岂不是要翻天?
侯大贵是赵营中武将领袖,以他为标杆,以下各级军官无不惊疑交加,其中尤以出回营时的几十个老弟兄为甚。他们跟随赵当世最久,资历最老,也最受信任。赵营发展至今,里头只要稍稍有些能耐的都已是军官身份。可以说,赵营不单是赵当世的赵营,同时也是他们的赵营,一直占着统治地位他们自然满意,可一旦出现威胁,他们的抵触情绪也最大。
周文赫,金岭川七个铁杆老兄弟之一,即便与侯大贵交情泛泛,涉及到团体利益,他也不由自主地站到了侯大贵一方。他一番话,实质上代表了进川前入伙,如今在营中占主导地位的军将们的心声。
读书人有什么好的?
周文赫、侯大贵等,往上数三代,一概是地里刨食儿的主儿。不要说识字,书都没摸过,对读书人唯一的印象就是:当官前崖岸自高,从不拿正眼瞧人;当官后则变本加厉,只会荼毒百姓,欺负他们这种“老实人”。
是以从贼后,遭过迫害的就将怨气尽数撒在读书人身上,也不辨对方品性究竟如何;没遭过迫害的,反正也对读书人印象不佳,乐得帮着迫害,顺带牟利。这样的风气蔓延开来,就算对读书人尚存尊敬、同情的人,也不敢吱声。与读书人站在对立面,似乎就成了天经地义的事。
周文赫说完话,依旧气鼓鼓的,呼吸沉重。赵当世拍了拍他的后背,道:“你听说过包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