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间,若身在大明朝京师的人,定能感觉到冬天的寒意了。但在安南国平原上,人们在大清早也不觉得冷,甲胄下面只穿一件单衣就能过。
多邦城黑幢幢的高大城楼影子,朦朦胧胧中若隐若现。笼罩在空中的迷雾,分不清是昨夜江上的湿气雾水,还是硝烟沉沉。
城墙上下,火炮火铳四处都在闪,灰蒙蒙的雾气里,火箭拖着黑烟漫天飞舞。震耳欲聋的爆|响早已将人们的喊叫掩盖,天地间“嗡嗡嗡……”的声音从未间断。
护城河早就堵死了,被分割成了一截截死水,水里堆积着死|人、兵器、车轱辘、独轮车、破木片……浑浊得就像此时的空气一样。
河水不仅被土石堵住,河里的垒土更已堆积到了城墙中间,形成了一道道长斜坡。正在挖掘泥土的士卒,偶尔便有人丢掉䦆头、倒在地上挣扎。城下的明军也在用各式火器弓|弩对着城墙上发|射。
多邦城周围晚上也不会消停。安南军晚上会从墙上爬下来、挖掘明军的垒土工事。明军冒死堆积的土坡当然不会放任敌军破坏,必定要反击的,于是整夜火器都在响。一到晚上,大地上到处都是火光、火把,便如同整片地区都变成了繁华喧闹的城镇。
……十月中旬一个旁晚,张辅刚回到中军大帐,便下令召见武将黄中。
侍卫端着一盆水进来,张辅拿起一条毛巾擦了一把脸,那毛巾上立刻涂上了一片黑泥。尘土、硝烟、烟灰形成的雾霭,让大伙儿的脸上都弄得非常脏,张辅也不例外。
他丢下毛巾,眉间露出三道竖纹,四平八稳地坐在椅子上,一声也不吭。
不一会儿,黄中交了佩刀阔步入帐,抱拳拜道:“大帅!”
张辅哼哼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挥了一下。旁边的侍卫退出了大帐,黄中躬身站在那里,仿佛在等着张辅发号施令。
但张辅好一会儿也没说话。
他的心情不太好,大军围困多邦城已半个多月了,却仍未有进展,这座城实在难啃。让张辅心里没底的、不是能不能攻下,而是几时能攻破!
圣上的诏令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朝廷要求征讨安南的明军、务必在明年二月之前结束战争。
诏令难违,而更难改变的是气候环境。安南国这边天气炎热,如果到了春夏之交、明军仍未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大伙儿就得面临新的难关:蚊虫、瘟疫。
不过,张辅始终没有丝毫后悔,自己曾在汉王跟前主动请缨。
他的先父张玉,原来是燕王府的护卫指挥,在靖难起兵之初,乃今上最倚重的心腹大将之一。张玉已经去世了,不过张辅作为忠臣之后,亲妹妹刚成了贵妃,前程是非常光明的。
可是这些并不够,当年李景隆的爹更厉害,李家照样衰落很快。现在张辅需要一场丰伟的胜利和战功,以稳固张家第二代的地位根基。
他才三十一岁,只要抓住机会一战成名,张家定将尊荣无比,家势必定更加稳当了。
迷雾中隐隐约约的多邦城,就是张辅的机会!
这时张辅抬起头来,面无表情道:“黄将军,你是怎么从诏狱里出来的,自个明白么?”
黄中忙道:“多亏大帅出手相救,末将绝不敢忘恩。”
“本将不需你记恩。”张辅冷冷道,“去年朝廷给了你几千精兵,让你护送陈天平。你却疏忽失职一败涂地,竟然仓皇逃走、坐视使臣被杀,让国家蒙羞!”
黄中的脸顿时涨红了,低着头站在那里,又羞又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顶嘴。
张辅道:“本将救不了你,打完安南国,你们若是毫无建树,就得重新问罪!这是黄将军雪耻活命的唯一机会,你可知道?”
黄中听到这里,马上抬起头道:“末将请为前锋!末将宁死在多邦城头,不死在牢狱之中,若不能登上城墙,请受千刀万剐之刑!”
“好!”张辅忽然一掌拍在木案上,“黄将军有无血性,本将拭目以待!”
张辅立刻招手让黄中近前,手指准确地放在图上的一个位置、用力“咚咚”敲了两下,说道:“明日一早,黄将军的人从这里攻城。”
黄中瞧了一眼,抱拳咬牙道:“末将遵命!”
……黄中看得明白,那张摆在中军大帐的图,是多邦城的图;新城侯指的地方,是多邦城的西南角。
当晚黄中就把麾下四千人调动到了多邦城西南面聚集,下令诸部准备明日攻城。
次日一早,黄中召集了百户以上的数十员武将。大伙儿都骑马赶到了主将的旗帜下,等着将军训话。
太阳还没升起,天色依旧很黯淡,但炮早就在响了,众将似乎都麻木了,完全不去注意附近震耳欲聋的震炮。几十个人纷纷下马行礼,仰头看着还坐在马背上的黄中。
黄中开口道:“我来安南国时,刚从诏狱出来,肩上的脑袋是向新城侯借的。”
人群里居然发出了稀疏的几声笑声。黄中的脸上却一丝笑意也没有,青着脸看了一眼传来笑声的方向,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