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荡的一天已经结束了,外面的夜色渐渐降临。屋檐下的灯笼、与房间里点亮的油灯,映着这清化城府衙里的房屋,显得十分陈旧。阮氏忽然之间才发现,天地之间不知何时已经宁静下来。
柳升的声音道:“我下令释放阮荐的家眷,确实事出有因。不过并非贪图夫人的美色,而因我自己的心结。”
他的神情迅速黯然,叹息道:“‘伐罪之役’时,我因率军投降了当今圣上,家眷被废太子一党清|算,举家罹难……”
阮氏听到这里,心中的疑惑顿时解开了。她忍不住悄悄瞧着柳升,只觉这个明国来的英俊贵族、并非传言中那么可怕。她几乎马上相信,柳升不是个坏人、也真的不会伤害她。
她真诚地说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柳将军是真君子,守着圣贤的德行。”
柳升却没有回答,他的表情微妙地变化着、良久未语。
旧房间里充斥着沉寂。在这夜幕降临之时,一天的事已经结束了,柳升似乎松懈之后,正毫无节制地陷入了往事的情绪之中。
看起来他似乎在懊悔、自责,眉头紧皱着忽然摇了摇头道:“我在战场上带兵作战,家眷却都在京师。我应该能很容易就料到,一旦投降、家眷必遭大祸!何况我在废太子那边,并不像新城侯那般、有个女儿是贵妃。
当时汉王与废太子的争战,已经形势分明,废太子必败无疑。我只有投降才能保住身家性命、荣华富贵;便想了个办法,托好友接应家眷,以为能瞒天过海,将家眷藏匿起来、躲过一劫。如今看来,恐怕只是自欺欺人……”
如此伤感的语气,也感染了阮氏。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同情凶恶的明国人;但显然这个英俊高大的柳将军是例外,他不像坏人、而且还救了阮氏一家。甚至阮氏已经有点分不清黑白了,毕竟今天阮家之所以会被抓获、乃因安南人告密!
幸好这个房间里没有安南人,阮氏便悄悄地好言安慰道:“柳将军不要太自责,或许你怎么抉择、也难以避免悲事。请节哀顺变。”
但是安慰的话,显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柳升的脸颊,微微开始有点抽搐,好像陷入了一种极度痛苦的感受之中。他的精神也很不好,整个人与起先的从容表现,简直判若两人。
“他们被废太子一党抓进了诏狱,活生生被饿死的。”柳升冷冷道。
他稍作停顿,便垂下头喃喃地说道,“我见到母亲的遗体时,她已经只剩下皮包骨头。那诏狱里又阴冷又黑,她临死前忍受着多日的饥饿折磨,究竟是甚么样的感受?”
柳升的声音渐渐变得哽咽,他的手紧紧握着,指骨因太用力而发白,手也在颤抖。
阮氏看他那扭曲的神态,始信佛家人说的一个意思,最难受的、并非愤怒与仇恨,而是内疚。前者的错误在于别人,而后者的罪在于自己。
她已不知该怎么安慰柳升,恐怕说几句确实没有用。她怔怔道:“我不该让柳将军提到伤心事。”
柳升看了他一眼,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确实不该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平素我并不愿意提起,一想起来、便会觉得自己罪无可赦、不该再活在世上;只有完全不想,才会好受点。今晚不知怎么了,罢了。”
阮氏留意到,柳升之前谈起往事,着重说的是他的母亲。
这时柳升好似在调整着情绪,想中止这个话题,神色也渐渐恢复了。阮氏却终于忍不住说道:“令堂对柳将军的恩情,应该额外深重罢?”
柳升又看了阮氏一眼,他沉默了片刻,语气也平和了一些:“先父是个卫所百户,很早就去世了。我娘独自把我拉扯大,确实不容易,日子过得很艰难。她也说过,若非为了养育我,也不会受那么多欺|辱,吃那么苦头。”
他回忆了一会儿,接着说:“她老人家对我真的很好。记得我刚被准许袭任百户时,到了一个屯堡值守;她怕我吃不好,便带了一只自家养的母鸡来探视。那只鸡是切好了、洗干净的,拾掇得非常细心。”
阮氏点了点头,却不知为何感到一阵心酸。或许因为结局已经先说了,才会让平淡的事也莫名伤感。
柳升喃喃道:“每次我在军中有一点功绩,她便非常高兴。可是我终于有了出息,还没来得及回报恩情,却反把她害死了。我亏欠了娘太多,确实罪孽深重。”
阮氏一阵难受,一不留神竟然掉下几滴眼泪了,她急忙拿出手帕,避过脸去揩干眼泪。
柳升回过神,人便站起来,叹了一气道:“今夜我为何要说那么多呢?我这便到门口叫人,把阮夫人护送回去。”
“柳将军……”阮氏唤住了他。
柳升回头,用询问的目光看着她的脸。
阮氏大胆地与他对视,问道:“恩重如山,却也是愧疚,柳将军若能自己选,你还想要吗?”
一句话竟然把柳升给问住了,他愣在那里,许久没有动弹。
阮氏听完了柳升的事,她作为外人、心里觉得:那些恩情对于柳升,其实有罪恶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