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墙掩映下的临湖小筑清幽黑暗,中年茶艺师身下是昆湖石镂成的石椅,身前是昆湖石雕成的茶桌,桌上搁着乌木茶案,案上搁着温润洁亮的茶壶茶杯,桌旁是一方手提小炭炉,炉上的水壶嘴里渗出淡淡热雾,还没有沸腾。
如此酷暑夏夜,中年茶艺师却像是感受不到小炭炉带来的热气,身上披着件单衣,平静有如冬雪夜里等着归人的好客主人……他就是颜肃卿。
宁缺很确认这一点,先前在临湖小筑外生出的警惕感,在这一刻终于得到了证实,因为对方提前察觉到自己要来,而且已经察觉到了自己的来意。
用余光看了眼竹墙根下的茶渣,沉默片刻后,他望向椅中的茶艺师问道:“那就直接一些……我想知道,宣威将军府被满门抄斩的案子,还有燕边山村被屠的案子,是不是和你有关系?”
颜肃卿微微蹙眉,没有想到今夜前来杀自己的少年,居然是因为多年前那两件事情。他本以为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人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略一沉默后微笑说道:“自然和我有关,不然我这个在军部前程无限的官员,现在怎么会变成一个替卖茶商人看家护院的茶艺师?”
“我应该不是你找的第一个人。”他看着宁缺问道:“其他那些人现在过的怎么样?也好些年没见,不知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宁缺沉默观察着临湖小筑和四周的动静,看着这片清贵的居所,回答道:“他们过的不怎么好,至少不如你好,还能住这么好的地方。”
颜肃卿笑出声来,摇着头感慨说道:“知道为什么他们都混的不行,偏我还能过的不错吗?因为我这个人对帝国还有些用处。”
身上胡乱披着的衣服,小炭炉上迟迟未沸的水,左手没有茶的茶杯,都在说明这位茶艺师刚刚醒来。应该只是察觉到宁缺靠近临湖小筑所以起身,而不是提前就预着什么伏杀的局面。
只是一个看上去瘦弱无力,终日与茶具泉水打交道的茶艺师,为什么在明知道有人来杀自己的情况下。没有呼救没有奔逃,而是如此平静坐在椅中等待?他有什么凭恃?而且一个茶艺师能对帝国有什么用处?一个茶艺师如何能替茶商看家护院?一个茶艺师凭什么能比陈子贤拥有更好的退役人生?
转瞬之间,宁缺想了很多可能,甚至是最不可能的那种可能,口罩外的清稚眉眼间渐渐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凝重神情。看着对方问道:“你为什么不逃?”
“为什么要逃?”
颜肃卿微笑看着少年说道:“既然我是醒着的,你又怎么可能杀死我?”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拂衣袖,石桌茶案上便多出了一把没有柄的微暗小剑。
宁缺的眉头蹙了起来,身体变得有些僵硬,知道自己遇到了那种最不可能的可能:这个瘦弱无力的茶艺师……居然是一位修行者!
在这一刻,他不禁想到旅途中和吕清臣老人曾经进行过的一番对话,那番关于长安城剑师多如狗,念师满地走的对话。
当时吕清臣老人笑说这种论调绝对过于夸张,进入长安城后。宁缺虽然看见过在路边开坛施法的昊天道南门修行者,跟着朝小树在春风亭与修行者厮杀过,但真没想到复仇名单中看上去极不起眼的一个名字,居然也是那个世界里的强者。
卓尔的情报里没有,桑桑也没有察觉,谁也想不到,前军部的文书鉴定师,如今被茶商供养着的茶艺师,居然是个精通驭剑之术的修行者!
宁缺紧蹙着的眉毛缓缓舒展,他看着椅中的颜肃卿。看着瘦弱中年人身前那把无柄小剑,温和一笑说道:“既然你不逃,那我逃好了。”
说逃就逃,话音甫落。他毫不迟疑转身,向匹狂奔的骏马般向临湖小筑外冲去。
……
……
颜肃卿极有兴趣看着少年将要消失在竹墙畔的背影,轻笑摇头感慨道:“既然来杀一个修行者,来了难道还能退吗?”
温和却蕴着强烈自信与杀意的字眼从瘦弱中年男子唇间缓缓而出,同时他放下了左手握着的粗陋大茶杯,右手卷起左臂上的袖口。左手中食二指一并做了一个剑诀斜斜向着临湖小筑外隔空点去,动作极为潇洒随意。
随着并指斜斜一指,石桌茶案上那把微暗无光的无柄小剑,骤然低沉嗡鸣,仿佛被灌入了某种神奇的能量,猛地自桌面弹起,然后化为一道乌暗的光迹,撕开临湖小筑黎明前最黑暗的夜色,直刺院外。
宁缺后背一片针刺似的痛楚,露在口罩外的眉眼却看不到任何惊慌,只有沉着与冷静,眼看着便要冲出那片竹海,却出乎意料地左足重重一踩地面,整个人的身体便翻了起来,然后右足紧接着闪电般踩到粗大的楠竹之上。
噔!噔!噔!噔!
坚实的鞋底快速交错踩在竹上,登的竹树一阵摇晃,无数片竹叶就像断裂的羽箭般簌簌落下,他踩着竹树瞬间攀至院墙之上,险之又险地避过院内袭来的那道剑光,然后膝盖微弯一振,借着竹树振荡疾速向院中掠去。
锃的一声,像利箭般的身体刚刚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