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阶上那名道士终究还是逐渐控制了场间的气氛,没有让那些疑难继续下去,他用力地挥舞着手臂,不停喷吐着唾沫星子,不停地讲诵着教典里的微言大义,脸上的神情时而肃穆时而热情,时而慈悲时而严峻。
听讲的十余名街坊神情专注,身体时而前倾时而后仰,听着某地发现的昊天神迹,忍不住掩嘴惊叹,听着某前贤殉教的事迹,心生同情向往。
没有人注意到大师兄和叶苏的存在,因为这两个人虽然是书院和道门里最了不起的人物,但表面上没有任何特殊。
简单两句对话之后,二人才正式见礼,叶苏单掌立于胸前,另一手握拳抵在掌缘,神情宁静微微低首,说道:“见过大先生。”
大师兄敛容静气,认真回礼说道:“见过叶先生。”
叶苏说道:“我本以为首先出现的应该是二先生。”
大师兄微笑说道:“老师担心君陌过来,你们两个人会把长安城打成一地废墟,所以把他禁在了后山。”
听着老师二字,叶苏想到那位在修行世界里令无数人高山仰止的书院院长,沉默片刻后,认真说道:“不知可有机会拜见夫子?”
大师兄说道:“待我请示老师。”
叶苏说道:“麻烦大先生。”
大师兄看着此人的眼睛,忽然问道:“来看长安,还是夏侯?”
叶苏说道:“夏侯毕竟是神殿长老,而且当年是家师亲自引领至神殿,对道门有功,虽说在荒原上曾经生过一些妄念,但过不抵功,道门希望能看到他有一个好的结局,我想唐国君臣也不愿意出现走狗烹这等画面。”
大师兄神情温和说道:“书院没有功过相抵这种说法,功便是功,过便是过,该承担便必须去承担。不过既然夏侯将军愿意平静归去,我想没有人会阻止他,更何况将军乃是武道巅峰强者,谁能阻他?”
叶苏说道:“夏侯老了。而且在唐的手里受了重伤,我清楚这一点,想来夫子和大先生应该更清楚,如果他还是当年的夏侯,家师又何必传讯让我来长安城里看这一遭?还是说大先生不欢迎?”
大师兄说道:“大唐是一个开明的国度。长安城欢迎任何人的到来。”
叶苏余光里看着先前那名让凳给自己的百姓,说道:“唐国确实和别的国度有所不同,主要是气氛不同。”
大师兄微笑说道:“希望你能在长安城里住的愉快。”
叶苏说道:“不怎么愉快。”
如果是一名普通的游客,在长安城里遇着黑心的店老板,或是在万雁塔寺吃了顿极贵的素斋,或许会非常不愉快,但也不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任何影响,叶苏刚刚来到长安城,他的不愉快似乎毫无道理,然而他是昊天道门的天下行走。他的不愉快或许会对这座长安城也带来一些不愉快。
听到他说不愉快,便是大师兄的神情也渐凝重,认真请教道:“何处不愉快?”
叶苏望向道观石阶上那名道士,说道:“此处不愉快。”
大师兄转身望去,沉默听了一会儿那名道士的宣讲,尤其是听到那些街坊的发问后,大概了解了叶苏的不愉快来自何处。
千年以来,知守观对昊天道门在大唐的传教一直极有意见,只不过这些事情由昊天南门负责,尤其是大唐有书院有铁骑。于是西陵神殿始终没有办法做出更深层次的影响,然而当叶苏这样一位骄傲的昊天之子,在长安城偏僻街巷中,忽然听到与世间别处截然不同的讨论时。自然不悦。
大师兄说道:“信昊天,不代表信昊天道,更不代表就不能对西陵神殿的教典提出自己的疑问。”
叶苏静静看着身前这名书生。
在呼兰海畔,他曾经见过对方,却不像今日这般有机会在长安城头长时间平静的交谈,所以他看的很仔细认真。想要看懂为什么当初此人能够坐在线的那头,而且他认为自己已经看懂了某些部分。
“那你们这些书院的人呢?”
叶苏看着大师兄的眼睛,平静说道:“我能看懂你们,我知道你们连昊天都不信,那么你们是不是觉得连昊天都可以质疑?”
大师兄微微一笑,没有否认,也没有辩解。
叶苏也笑了起来,笑容显得那般淡漠而寒冷,说道:“书院里果然生活着一群可怕的无信之人,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存在。”
大师兄诚恳请教道:“为何如此说?”
叶苏看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寒冷说道:“没有信仰就无所敬畏,不懂得敬畏的人自然不在意洪水滔滔,当年轲先生如此,难道书院的下一代还将如此?那会落在谁的身上?你还是二先生,抑或是宁缺那个家伙?”
大师兄看着他平静说道:“书院只教我们道理,不教我们信仰,事实上我的师弟和师妹当中,有几位也是虔诚的昊天信徒,只不过我们更相信一种说法,能够没有信仰,其实也是一种信仰。”
没有信仰,其实也是一种信仰。
叶苏微微蹙眉,在心中把这句话重复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