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来仔细听时,那喧哗之声已到我卧房之外。
竟是甘允的声音,悲愤欲裂在嘶吼:“主公!主公!大将军究竟身犯何罪?你要令其自裁?”
自从认识他以来,他还从未以此口吻同我说过话,我一时竟如被摄住一般不能动不能言。
甘允又嘶声道:“大将军母病危,他这才孤身赶去了祀州,见其母最后一面!主公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令其自裁?”
大将军母病危?
我猛地起身,来不及掌灯,摸索扑至门边,打开房门,只见甘允满面憔悴,目眦欲裂。见到我面,他又重复道:“大将军母病笃,派人来请大将军务必见最后一面。大将军怕自己一走会动摇军心,这才独自悄悄去了祀州!他行前早已向我告过假,我代主公应允了的,并非是大将军擅离职守!主公为何不问清缘由便逼死大将军?”
我脑中瞬时如百千个焦雷一同炸响,只在我耳中轰隆乱鸣,丝毫听不见甘允连哭带喊,又在说些甚么。猛然间他扑通跪倒在我面前。
他旁边一人也跟着跪倒在我面前,泣道:“主公,大将军的确是因母亲病危才去的祀州,那前来报信的家丁是小人的亲戚,万万不会有假。”我这才看清这人正是大将军亲兵候华,他鼻头通红,只泪如雨下。
我只觉浑身无力,几欲瘫倒,竭力抓住门框,不让自己倒下,颤声道:“大将军……出折州是……为了探母……不是暗通霍威?”
甘允摇摇晃晃站起身,吃惊道:“大将军怎会暗通霍威?是何人在主公面前进的谗言?”
我已觉不妙,随手指向一名举着火把的亲卫道:“你速速去传王楼来对质。”
甘允举袖抹去泪水,渐渐平息悲愤,道:“可是王楼说大将军暗通霍威?”
我点头道:“是王楼说大将军去了镜州,何况我在镜州也确实见到过大将军。”便将当日屏风后所见说了一遍。
甘允跌足道:“我早听说霍威帐下有一人擅拟音,小至禽声兽语,大至天地之音,都能模仿,伪作他人声音,更是不在话下。任是谁人说话,他只需听过一次,便能模仿得难辨真伪。主公定是遇到了此人!”
我只觉胸口闷塞欲炸,险些一口气接不上来,颓然靠在门框之上,只艰难呼吸。
我竟真的冤枉了大将军!我竟真的中了霍威的反间计!
狗贼霍威!卑鄙无耻之极!
我此时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也难消我心头之恨!
先前那亲卫一人回转,向我复命道:“禀主公,王楼人已不见。”
王楼竟果真是个奸细!我惊怒交加地道:“叫王祁起来,派五仟人一营一营去搜!全军捉拿奸细王楼!出城去追,快去!”
我想上前问候华当日他去了哪里,一步迈出却是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身后有人及时扶住了我。我转头看时,见是程进。我猛地想起一事,一把抓住他手臂,喊道:“秩先,我说过准许大将军来我面前申诉的!他为何不来申诉?他为何不来辩白?”
程进垂泪道:“大将军只当主公一心要杀他,好令耿将军接替大将军之位,因此以为申诉也是无用……”他话未说完,已是转身走向一棵大树,跪倒树下,放声痛哭。
我浑身冰冷,忽觉喉中古怪,一股逆血已是急冲而上,喷出口来。
甘允与候华忙上前扶住我。甘允道:“主公且宽慰些,如今全军仰仗主公,主公万万要保重。”
候华哀声道:“怪只怪小的当日吃坏了肚子,主公派人来传的时候,只有王楼在,才给那厮找着了机会……”
明明都是我的错,当日屏风之后我其实便已中了霍贼的奸计。若非我心中早已认定张远背反,又怎会如此轻易听信王楼之言?
我实在是个昏昧的主公,天下尚未大定便斩去了自己臂膀,拆毁了自己长城。我还有何面目做这个主公?
甘允见我悔痛交集,此时反竭力安慰我道:“想来也是大将军命该如此,在劫难逃。偏偏其母于此时病笃,偏偏我又不得不去赵储芫处。唉,哪怕我提前半日回转,大将军亦可逃过此劫。”
他忽地发现我身上只穿了亵衣,忙将自己大氅解下披在我身上,道:“主公千万保重,莫要着了凉。”
我一把捉住他手道:“撤兵,叫言眺回积艳山。我要亲自扶柩,送大将军回乡落葬。”
大军行进于白山黑水之中,寒雨冷风更增凄凉。
我骑在白马之上,脑中昏昏沉沉,只知紧紧握住手中剑。
剑寒沁心骨,剑沉如悔意。
鞘中是大将军之血,忠臣之沉沉碧血。我亲手铸下这大错,无法弥补,不可原谅。就算找回王楼,将之碎尸万段,也无法令我的大将军起死回生。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我不配吟咏这句前人名句来表彰大将军。我根本不配做他的主公。
我明知霍威卑劣,却还是入了他的彀,明明信任大将军,却还是听信了王楼之言。想必大将军日后在九泉之下,也会是寒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