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国的饮宴,虽然同样是在花园葡萄架下开设,但和楼兰等小邦不同,不是围坐成一圈,而是在宽敞的院子里依次列席,和汉式宴飨最大的区别,就是大家皆是盘腿而坐。
龟兹王位于主座上,那是一张装饰有镀金狮子浮雕的胡床,龟兹本无狮子,但因为受波斯、身毒文化影响,也酷爱这一形象,龟兹王正对乌孙国献上的礼物:白狮子皮爱不释手。
这白狮子皮,是乌孙人在与康居分界处的一片芦林荒野中捕获的,乌孙狮子本就不多,更何况是白狮。疏勒国也钟爱狮子,其王头戴金狮子冠,曾向乌孙求过此物,但乌孙昆弥,还是决定将此皮,送给乌孙最要好的邻邦,尊贵的龟兹王。
可现如今,瑶光却觉得这份礼物,颇具讽刺。
从始至终,瑶光只随意用手捻着胡饼和葡萄干吃了几口,没有喝一点酒,眼神时不时瞥向城池西北角。
她的担忧没错,那片蓝天之下,果然升起了冉冉黑烟。
有龟兹大臣匆匆到来,在龟兹王耳边低声细语,龟兹王面色微僵,点了点头后,让译长告诉瑶光:“是城中烧火做饭不慎点燃了屋舍。”
“真是不小心,只望别有人受伤。”
瑶光笑着,但心里的无名火却在腾腾燃烧。
那烟柱来自城池西北角,看距离,正是乌孙使团所在的馆舍,她来之前与弟弟刘万年约好,若是遇上危险,便点燃馆舍。
解忧公主有许多儿女,先是有些懦弱的长兄元贵靡,然后是她这长女,下面还有两弟一妹。
孩子多了,母亲却只有一个,关切的重心自然就不同。
在瑶光看来,母亲是偏心的,溺爱弟弟多,而对她这长女,或许是太过放心,便关切的不那么多。
“此去万里迢迢,身为长姊,你可要照顾好万年。”
你听听,就连远行之前,母亲都是如此叮嘱,生怕宝贝儿子受了委屈。
对她一个女子在外是否会遇到凶险,却丝毫不担忧。
“万年堂堂男儿,为何反而需要我来照拂?”
瑶光也暗暗有点嫉妒,但谁让刘万年,是她不成器的弟弟呢。
想到这,她抬起目光,第一次回应了坐在对面的龟兹王子绛宾。
从宴飨开始后,绛宾的眼神,就没从瑶光身上移开过,似乎想将她脸上每一寸皮肤都看遍,她的一颦一笑都让绛宾心神不宁,甚至在抓葡萄干入口时,误抓进了酒水里。
而当瑶光回眸时,绛宾终于按捺不住,觉得表现自己的时候到了,他优雅地起身,来到院子中央,朝龟兹王弯腰施礼,请求用最绚丽的龟兹舞,献给远道而来的客人。
龟兹以舞乐驰名西域,不仅女子善舞,男子亦然。
却见绛宾扎起长长的头发,穿着窄袖紧身的短袍,戴着一顶点缀珍珠的小帽,伴着左右乐工的拍打演奏,开始缓缓起舞。
最初的节奏是悠缓的,绛宾在院中摆腰移步,乐曲节奏渐渐转促,绛宾的脚步也加快了。
他随着急促的鼓点起舞,时而把双手飘然举起,时而跺着脚踏着拍子,跷脚弹指,腾跃旋转,袍子的边缘也随之飞旋。
而当舞曲即将结束时,则是头部或左或右,此谓撼头,身体其他部分不动,仅颈头部晃动,也就是任弘所谓的“扭脖子”。
哪怕扭着脖子抖着肩,绛宾的眼神,依然没有离开瑶光公主一刻,龟兹舞一大特点就是眉目表情丰富,真是情发于中,不能自止。
乐止,满院的欢呼,绛宾朝瑶光弯腰,伸出手,发出了邀请。
“愿请乌孙公主为我伴曲共舞。”
所有人都看着瑶光公主,等待她的回答。
当瑶光微微颔首,拿起身旁的乐器,缓步走到场中时,绛宾笑意盎然。
在龟兹,一个姑娘愿意为一个小伙子伴奏共舞,就意味着她对他有好感。
“王子可知秦琵琶?”
瑶光仍抱着心爱的秦琵琶,此物只在乌孙、中原宫廷流传,龟兹尚未引入,故绛宾王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知。
“大汉的细君公主嫁入乌孙时,临行前,想带走一件乐器聊以慰藉,毕竟此去乌孙长路漫漫,唯有马儿作伴。”
“于是孝武皇帝,便让乐师李延年,参考龟兹琵琶以及中原乐器,制作了这秦琵琶。”
她微微拨弄琴弦:“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鼓时,因以为名也。取丹泽北部之嘉桐,于春日裁三尺五寸,张柞蚕丝四弦,加以刻装饰流离,四弦象四时。”
译长翻译后,这话听得龟兹人十分骄傲,瞧瞧,中原大邦,也要参考他们的乐器和乐曲,这证明龟兹舞乐确实独步东西。
瑶光抬起头:“此琵琶也有二十几年岁月了,从细君公主手中传给我母亲,母亲又将它给了我。”
她露出了笑:“待会,它奏出的声音,与绛宾王子的舞,定是绝配!”
随着瑶光横抱琵琶,一点点拨弄着四弦,乐声悠悠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