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公主与我来到乌孙的数百陪嫁奴仆,皆是苦命人,被迫远徙,与亲友离别,在乌孙陪了我数十年,水土不服,食物不甘,黑发熬成白发,疾病死去大半,儿女都老大不小了。”
“而如今,因我一意孤行要陪吾儿死守热海,拒绝了常大夫、义阳侯提议撤离之策,使得众人与我一起处于险境,朝不保夕。”
解忧朝常惠长拜,话语里满是歉意:“而翻山越岭来救我的常大夫、义阳侯以及戍卒士伍,也因我一人之过陷于孤城。”
汉军是十分强悍,能在野战里两千破万骑,但面对十倍于己的敌军围攻,即便坚守到春天,损失也必定惨重,而援军真的会来么?会不会重蹈孝武晚年的大败。
解忧不愿他们再为自己付出牺牲了,遂道:“解忧心中惭愧,无以为报,诸位伴我助我,现在,该轮到解忧站出来,用最简单的办法结束这场已败的战争,让我的奴仆归乡,让将士们回家。”
“公主此言,是想要羞杀常惠,羞杀城中数千汉家儿郎么?”
常惠是真动怒了,他起身往前几步,越过了乌孙太后与外臣交谈适当的距离,声音也动了情绪。
“解忧,当年常惠羁于匈奴,甚至传闻说我与苏公都死了,阻止不了你为大汉和亲乌孙。但今日,常惠绝不会让你再辱!”
“常大夫。”
解忧察觉了常惠称呼的变化,肃然道:“请注意你的举止,我不再是那长安戚里罪王女孙,而是大汉公主,是为肥王育有三子二女的乌孙太后。”
“而你也不再是无人知晓的使团假吏,而是光禄大夫,持节使者。”
她的话语绝情而又实际:“这些带私情的话,不该从常大夫嘴里说出来,那是在侮辱汝所持汉节!”
“我不知朝中是打了什么心思,故意让常大夫为使,但请记住,你不是安国少季,而我也不是樛王后!”
南越国的樛王后乃是汉人,在嫁给去长安为质子的南越第三任君主赵婴齐前,曾与安国少季有过一段恋情。赵婴齐死后,樛王后成了太后。
汉武帝特意遣安国少季同终军出使南越,成功睡服南越太后,让她谋划南越内属之事,虽然这事最后因南越国相吕嘉叛乱黄了。
常惠知道自己失态,只好退后数步。
是啊,时代的洪流将她们分开。
时代的洪流又让她们重聚。
却只能发乎情,止乎礼。
常惠心中嘿然,若能一起死在赤谷城,倒也是段不错的故事。
“楚主说得对。”常惠平复情绪:“我是常惠,而君为解忧,与安国少季、樛王后自然不同。”
“所以我知楚主绝非轻言屈从之辈,和谈投降之事,切不可为。”
“楚主也应知常惠至此,是本于公心,大将军给予我的使命,是保楚主周全,这关乎大汉国体!公主辱则大汉辱!”
他指着外面守夜站岗的汉军士卒:“每个来此的人,或是主动应募,为了钱帛、为了功赏封侯之志,或是听说过公主的事迹,主动请缨参战。怕死的人,不会越过大漠雪山来此绝域。非但常惠会劝阻公主,外面每一个将士,都会以死阻拦!”
解忧巡视伤病时已发现了,虽然元贵靡败走,赤谷陷入重围,但汉军并未陷入绝望。
她看到傅介子靠在木墙底下呼噜连天,丝毫不怕箭扎在外面叮当作响;冯奉世就着火把的光默默在简牍上记述他的见闻;孙千万啃着食物谈笑依旧,郑吉一边打哆嗦,一边念叨着这赤谷比会稽冷太多。听上去是想家了,但无一人神情是绝望,仿佛被围困,以寡敌众对他们来说只是家常便饭。
这就是傅介子的兵,是任弘的袍泽们么?
常惠道:“还请公主信任吾等,也请相信,大汉援军必能击破匈奴抵达热海,道远也一定会来,或许他已离此不远了。”
解忧有些不解,她与任弘毕竟只见过一面,看出他是个优异的年轻人,有勇有谋,能俘获女儿芳心,但其智勇真到了这种出神入化程度?
“明明吾婿没有任何消息,甚至不知方位,为何常大夫与傅公都料定他能千里驰援?”
她问过傅介子,但老傅在女人面前是个缄默的家伙,当时只回答:“就是知道。”
此刻常惠则大笑道:“看来楚主对贵婿的了解,远不如我和义阳侯啊。“
这一番对话,倒是让解忧心中块垒顿去。
虽然照亮她生命的两个太阳先后落了,但只要愿意抬起头,就能发现,周围依然处处是温暖和希望。那是常惠,是冯嫽,是千里来援的女婿。还有数百愿意共死的忠仆,两千余来自母邦守护她的好儿郎。
“是解忧露怯了,惭愧。”
解忧向常惠致歉,不论结果如何,她决定再相信一次。
选择希望!
就在这时,与几个奴仆一起站在门边,不时往这边瞧的冯夫人听到外面禀报,立刻匆匆走来,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公主,常大夫。”
“城外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