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袍下摆全被泥泞裹住的青年文士,不明白他的气色那样颓丧,为何竟能坚持着一路徒步走来这里。
“我知道曹操的下落,”文士声音坚定地说,“请允许我面见三公子。”
袁尚站在廊下,居高临下地注视着这个人,嘴角轻轻地浮起一丝鄙薄。
这不能怪他,因为任何人见了这一幕,都会觉得两人是云泥之别。
袁尚着戎装,铠甲上的每片甲片都明光如镜,腰甲上的兽头狰狞威武,双目用宝石镶嵌,周身缀以金丝,即使是这样昏沉的天气,仍然泛着华美绚烂的光。
这样的铠甲是足以为寻常主人增光添色的——但对于袁尚来说却不够,因为他的容貌比他的铠甲更加华美,更似一件珍奇的宝物。
寻常人站在他身边都会被衬得失色,何况是院中那个双脚满是泥泞的男人?那看起来真是卑贱之至,可怜已极。
“我实在想不到,曹孟德最倚重的郭奉孝有朝一日也会背弃了他,”袁尚笑道,“可怜。”
郭嘉稳稳地行了一礼,“曹公以匹夫之怒,而兴无道之师,此辈不足为君也。”
台阶上的美少年微微眯了眯眼。
城中仍然喧嚷不止。
有邺城附近的郡兵匆匆忙忙赶过来,有民夫抬着伤员跑过,有东城门处的百姓哭喊着失散亲人的名字,有世家子在互相邀请着一同去狩猎溃兵。
袁尚自然是很忙的,有许多事要他来拿主意,但这场战争中真正负责的是沮授,因此当那些官吏发现袁尚正在“会客”,他们便又乖觉地退下了。
院中只有郭嘉,不被邀请进屋,只能狼狈地站在泥里。
“什么叫‘匹夫之怒’?”袁尚终于开口问道。
“自许攸之事后,”郭嘉平静地说道,“天下人皆笑曹公为丧家之犬。”
“他是丧家之犬,也不该来抢邺城!”袁尚骂道,“他当死!”
“曹公也极敬重审正南,”郭嘉低了低头,“惜乎今日,损公子一臂也。”
袁尚一瞬间脸白了。
“你既知道,”他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我问你,曹操逃去哪里?!你说出来,便饶你不死!”
这个肮脏又憔悴的谋士仰起头,注视着台阶上那仿佛闪着光的少年,少年那样勃勃的怒气,却看得让人无端起了羡慕。
——看啊,看他的面容那样美,身体那样匀称挺拔,出身那样高贵,父亲那样爱他,连那名贵的铠甲都是严丝合缝按照他的身量打造的,他站在那里,真称得上十全十美。
父母爱他,想要绕开礼法,将家业予他;审配忠心耿耿,知道袁绍的心思后,便努力辅佐他……
可沮授不在身边,一个在父母宠爱下成长起来的稚童,怎么敢自己来见郭嘉啊?
“公子已失了一臂,”郭嘉笑道,“此时正逢良机,难道真的想要再失一利刃么?”
那张俊美的脸上露出了轻蔑又傲慢,几近怒极反笑的神情。
“我留曹操有什么用?”袁尚冷声道,“他岂足与审公相提并论?”
郭嘉摇摇头,“这句话,袁公当问,公子不当问。”
俊美的脸上起了一丝疑惑,似乎想问他与他父亲的立场难道还有什么不同吗?
泥泞中的谋士温和地冲他笑了笑。
“古人皆言废长立幼为取祸之道,袁公心中若不思度,为何大公子四方征战,建无数功业,却独留三公子守此城耶?”
他原本是可以登堂入室,令袁府的奴仆为他打一盆温水过来洗洗脚的,但郭嘉是个谨慎人,决定将整场谈话结束在沮授有可能来州牧府之前,因此在袁尚过来握他的手,又表示要请他入内详谈时,他温柔而坚定地拒绝了。
曹公要的不多,只一城容身;
钱粮全在公子手上,他必不能再生异心;
来日袁公若于立嗣事上举棋不定,公子不必背上一个兄弟阋墙的罪名,自有曹公襄助一臂之力;
这样一柄好刀,别人不能驾驭,公子难道也不能驾驭吗?
郭嘉匆匆拜别时,身后那张年轻无暇的脸上亮起了一层光。
那是信心十足的光彩,是一个年轻人对于权力和地位无所掩饰的野心和渴望,尽管那层光彩虚浮又缥缈,与他真实能力根本谬之千里。
什么人会在曹操只剩一口气时放过他呢?
什么人会相信自己能驾驭曹操呢?
什么人会答应这样的条件呢?
如果是沮授、荀谌、辛评,甚至是远在千里之外的郭图听到郭嘉这番鬼话,都会破口大骂!
骂他奸诈!更骂他拿自己当三岁稚童来骗!
唯独袁尚不会。
……因为袁家的儿子们是真的将“干死我兄弟”这件事放在心中一等一的位置上,超过父子亲情,超过建功立业,甚至超过了对自身安危应有的担忧。
……这很不好,郭嘉想,不如曹公,曹公的儿子们就兄友弟恭,友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