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气噎在李傕的胸腔里,咽不下,吐不出。他突然意识到,他是不可能摧毁这个老人的意志的,无论是王允的品行还是出身,对他而言都是难以逾越,甚至只能仰望的一道天堑。他甚至也理解了董卓与吕布都被这个老人利用算计的缘由——在他们这些出身寒素,性情粗野的边地武人心里,王允的举止风度,都代表了他们所向往的,纯粹而高洁的世界。
……那个能为史书所载的世界。
贾诩冷眼看着李傕与王允对峙,此时终于上前一步,声音并不高地提醒了一句,“将军。”
那个“世界”已经破碎很久了,只是除了贾诩之外,任何人都没有察觉到而已。大汉最后的荣耀,最后的威严,以及最后那一点能够受人凭吊的残骸,都将在绝对的暴力之下碎为齑粉,一同碎为齑粉的还有那些守节秉义、忠贞为国的迂腐玩意儿。因此他不介意再上前踩一脚,稍微加快一点进程。
“将他带走,”李傕终于回过神来,不再直视这个老人,而是吩咐左右侍从,“全族下狱!”
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搜捕全城,不许跑了一个姓王的!”
所以对于陆悬鱼而言,出城的路在经历那一次波折之后,倒还不算十分艰难,毕竟三市这附近并非公卿居所,他们这些疯狂往外跑的老百姓当然从颜值到风度更没有半分肖似王允的子嗣。
但她还不能完全地掉以轻心,因为秩序崩溃了之后,除了西凉兵的烧杀抢掠外,贼寇也迅速地出现了。
有抢车的,有抢马的,有抢牛羊的,还有抢女人,抢粮食的,她们这辆马拉板车几乎把所有资源带了个齐全,因此就略有些显眼。
但更显眼的是坐在板车上,半身是血,拄着一把出鞘长剑的少年。
谁也不想对上他的目光,当然就更不想试试他的剑法。
【你要休息一下吗?】黑刃十分客气地问道,【你现在跟废物没什么区别了。】
【……能等出了城再嘴欠吗?】她昏昏沉沉地在心里反驳了一句。
黑刃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变得很温和,【休息一下吧,我来警戒。】
离城门还有一段路,路边尸体一具叠着一具,还有些没有立刻死去的,或是那些已死之人的亲眷,趴在那里嚎啕哭泣。
这个长安之夜里,到处都充斥着这样的声音,因而及其纷乱嘈杂,但合在一起后,又令人心中无端生出死一般的寂静与凄凉。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但板车行进得有些迟缓,周围又升起了令人窒息的恶臭,令她几乎无法呼吸,于是不得不从泥淖般静谧而黑暗的睡眠中稍稍苏醒。
长安城外原本是平原,但皂河被塞满尸体之后,河水自然溢了出来,四处横流,将长安附近百十里地变成了一片沼泽,到处都是将要腐烂的尸体,自然也就到处都是这股扑鼻的恶臭。
身边有人在哭,好像是同心,又好像是羊家的两个孩子,她似乎听到董白问了一句,于是有人回答。
“那是陈家三郎。”
……三郎?她十分迫切地想要开口说话,但她既没有睁开眼,也没有能开口说话,甚至连手指都不能动上一动,那两根弩矢让她失血过多,哪怕她的身体异于常人的强壮,又有一身战斗装备作为防御,她仍然虚弱得无法作出什么反应。
陆悬鱼终于决定问一问黑刃,【你知道三郎怎么了吗?】
黑刃似乎沉默了一会儿,【我知道。】
【他平安吗?】她在心里急切地问道,【他和蕃嫂子,还有阿浣在一起吗?她们怎么样?他……】
她忽然想起了李二,于是后面的话也没有问完。
三郎是个好孩子,这不错。但李二曾经也在这条巷子里有过急公好义,豪爽大方的名声。
在这样的灭顶之灾面前,谁知道谁会怎么选呢?
阿浣只是三郎一时异想天开捡回来的小女孩儿而已,非亲非故,甚至也还没到能够产生爱情的年纪,她想,如果三郎丢下了母亲和阿浣,自己逃走了,她并不能苛责他。
在这样的乱世里,只要有一点机会人就想活下去,三郎也并不例……
【不,你错了。】黑刃突然说。
【……什么?】她没意识到她哪里想得有问题,【三郎到底如何了?】
黑刃避开了她的问题,既没有说三郎究竟如何,也没有说起蕃氏和阿浣,他用前所未有的庄重语气,对她说道。
【他没有令他的父亲蒙羞,他的确做到了承诺的一切。】
……………………
“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行事当有准则,不令你阿母担忧,也不令你的父亲蒙羞才是。阿浣之事,你当再三思量。”
“无论将来如何,我总会护着她的。”
于是她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无论经历过多么痛苦的一夜,太阳都会照常升起。
区别只在于有些人在华美的宫殿中望着它,有些人在尚有余烬的废墟中望向它,还有人在泥淖中的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