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公的文书还没下达,他就安排好了行程,而这个行程也并没有让他感到受罪。
他的队伍很长,足有千人之众,其中多半是他的部曲精兵,骑的也是军中最好的战马。
这些部曲谨慎小心地看管着他的箱笼,以及装了箱笼的辎车,这支车队人数虽不是很多,但称得上兵强马壮,如果打上旗帜,会如同一道华美的彩虹。
但士兵们穿着灰色的衣服,又在铠甲外罩了灰布的罩袍,马车上的箱笼也用油布遮住,甚至连他自己所乘坐的轺车都被如此这般改造了一番。
远远望去,这就是一支随处可见的,某个世家全家出逃的模样,神色匆匆,狼狈不安。这很不符合许攸一贯的张狂作风,但的确是他下令如此的。
土路颠簸,车队走得又很快,没有停下来休息的时机,每天早晚两餐饭也就变成了一餐,将入夜时车队才会停下,匆忙地生火烧水,将粟米和咸菜肉干胡乱熬一锅粥,喝过之后就疲惫不堪地睡下。
到得第二天清早也不必再造一次饭,只要将前一天凝固的粥切了块,装陶罐里也行,放在布上也可,最不济直接用手拿着,一边吃一边赶路就是。
他们就这样马不停蹄地沿着黄河,一路向西,实在是辛苦得很,因此不消几日,许攸那张小圆脸儿就变成了小长脸儿。
他的脸色发黄,眼睛下也挂着两个大大的青黑色眼袋,在磕磕绊绊的车上一坐就是一天,下车时经常两条腿连动也不会动,总要踉踉跄跄地走进帐篷。
可是他一声也不曾叫苦,这份定力就很让身边的人佩服。
……佩服归佩服,这条路线他们还是不能理解。
“主君,咱们为何要西行啊?”
许攸心绪是一定不佳的,但他只冷哼了一声,反问了回去。
“不然往哪走呢?”
“主君不是心向刘备……”
“纵我心向刘备,”他问道,“我怎么去寻他?”
话音刚落,有斥候匆匆忙忙地骑马而来。
“主君!”他喊了一声,“刚刚遇到了小逢校尉的人!”
许攸放在栏杆上的手一下子握紧了,“你怎么说?”
“只说咱们是去投亲的济阴人,”斥候说道,“几个儿郎学起兖州话倒也似模似样。”
许攸将头别了过去,含糊地应了一声。
亲信还有些不明白,“小逢校尉待主君那样恭敬,又送过不少的——”
他的主君忽然又将头转了回来,凶狠地瞪了他一眼。
“速行!”
如果坐镇鄄城的是袁绍本人,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于“君庄臣恭”的忠诚;如果坐镇鄄城的是大监军沮授,小逢校尉的恭敬是源于沮授品行与威望的敬意;但他待许攸那样恭敬,是为什么呢?
许攸既不是他的君,恐怕也没有什么品行值得他尊敬。
虽然张狂时很张狂,但落魄时许攸倒是将自己过去的一言一行看得很清楚。
这些被他送到兖州来的世家子弟会待他那样客气,只因为他坐在那个位置上,能为他们弄到战功罢了!
他逃走的消息要不了多久就被鄄城所知了,而后立刻传遍整个兖州,他的身份也从主公信赖的统帅变成了逃犯——那他们还有什么理由待他客气?!抓了他送回河北,倒是大功一件哪!
许攸想到这里,两只手就隐隐地爆开了青筋。
他为主公殚精竭虑,修了那样多的营寨!密密麻麻,遍布了兖州各条交通要塞!
他原本是要困死陆廉的!有了这样多的营寨,就等于有了这样多的眼睛!只要陆廉从水泽里出来,她的兵马去了哪,有多少人,从何处运粮,就都掌握在他手里了!那些河北世家出身的儿郎们为了自己的利益,自然用命!
好恨哪!现在那些营寨,那一双双眼睛,都望向了他!他要如何穿过那些营寨,奔到刘备处?轻装简行?到时路上随便有三五十的土贼就能取了他的性命!
……不,连一个亭长也能取了他的性命!这可不是冀州,这是兖州!谁知道还有多少升斗小吏是忠于曹阿瞒的!
他待主公那样忠!他将全幅智谋都用在了这上,到头来却要如商君故事,无路可逃!
好恨哪!
这股恨意盘踞在心里,渐渐燃成了一股火,许攸想,他不仅要寻一条路悄悄地逃出这一大片营寨的眼线外,他还要为自己投刘筹谋一件大事,他知道如果有一个人被他说动,是足以为他在刘备眼中增加分量的!
黄河边的百姓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两岸有无数的军营,无数的士兵,尽管只有一年而已,他们却快要想不起这片流域曾经的模样,就好像它自来就是用作坚壁清野的,因此那累累的坟茔,长了草的或是没长草的,埋了的或是没埋的,似乎都令人司空见惯了。
它就是承载了这样多的苦难与死亡的地方,眼见着河水快要结冰了,可是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甚至将要迎来一个新的烈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