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托名沛相,但陈珪因为年纪已高,再加上沛国本就在徐州的核心区域内,有各路地方官治理,老爷子也就不怎么管事,平时专心颐养天年,时不时也会与孔融或是陈纪治一治经学。
但天子驾幸徐州,刘备又远在宛城不能回来,整个徐州有资格代表刘备迎接天子的,就只有他了。
不仅是因为他年纪高,一家子的两千石,更因为他出身下邳陈氏,是整个徐州士族的领头羊,他出面比关张赵陆这一班武将更有分量,也更能含蓄地表明本地世家对刘备的支持,以及对天子驾幸徐州的恭谦与欢迎。
从下邳到臧霸营寨这一段路十分颠簸辛苦,也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撑下来的。但他精神头竟然还颇足,在皇帝渡河继续向东南而行时,这位神奇的客人就出现在了濮阳城下。
“老爷子一直跑得挺快的,”在出门迎接前,她这么小声和身旁人嘀咕,“当初我求学于他门下时,他也是不声不响地跑了五十里路,到小沛来见我。”
那时的陈珪精神头真是特别够用,但当车子停稳,仆役摆好车凳时,扶住仆役的那只手瘦骨嶙峋,上面点点老人斑十分鲜明。
“暑气炎热,陈公何以亲至?”她连忙也上前扶了老人一把,“若有急事,遣一使也罢了!”
陈珪走起路来颤颤巍巍,斜她一眼的气势还很足。
“将军尚不知死耶!”
……她被吉利话喷了一脸。
老头儿坐下了,蜜水不喝,但也不喝纯的热茶,他要喝加了蜜的热草药茶,还要自己那个坐具,于是仆役又开始疯狂地跑来跑去,忙前忙后。
终于一切安顿下来,可以好好说话了。
“陈公,我何事当死?”
“袁绍起三十万大军南下,”陈珪道,“将军知否?”
她沉默一会儿,比了两根手指,“二十万。”
……老头儿怒气冲冲地瞪着她。
“也未必就死,”她连忙改口说,“我有心将东郡作前线,阻挡袁绍南下之兵。”
“挡得住?”
“你身边只有臧洪与张邈的万余兵力,”陈珪说,“我岂不知他二人是什么人?臧洪誓守穷城而无变通,张邈坐不窥堂却无谋算。”
……她搓了搓脸。
“仓亭津亦有臧霸陆白镇守,我也已调集北海兵,很快至此。”
老头儿冷冷地看着她。
这种目光超出了严厉,甚至带上了一股威压。
她坦然地与陈珪对视了一会儿,后者终于冷哼一声,“将军以为青徐两地可为后援吗?”
陆悬鱼愣住了。
“不可吗?”
这个老人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帛书,丢到了她的面前。
这是一封投诚信。
信中先是拍了一通汝南袁氏四世三公的马屁,从他父祖的光辉历史开始讲,直到他历经大小无数阵仗,终于雄踞河北的丰功伟业。
然后笔锋一转,讲起了自己对袁公的仰慕之情,赤子之心,“如婴儿之望父母”,只恨黄河隔绝,不能投奔,因此虽身在徐州,但心已在袁公帐下。
最后语气诚恳地明示袁公,若袁公领兵亲至下邳,百姓们(以及自己)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啊!
……中间还穿插了一点天子被吕布劫持来徐州,致使朝廷蒙尘的种种悲叹。
总而言之三个字:盼!王!师!
如果说袁绍的檄文她读完之后是破口大骂,这篇投诚信则让她从脚底起了凉气。
——这是下邳陈氏的投诚信。
眼前这位老人刚刚代表了所有支持刘备的徐州士族,满脸欢欣地迎接天子驾幸徐州,转过头就丢出了这样一封信。
是下邳陈氏出现了叛徒吗?
她试探性看向老人时,陈珪用冰冷的目光回答了她。
不是,这不是某一个叛徒所写,这是陈珪的态度。
“……为何?”她问道,“陈公为何如此?”
“非我一人如此,”陈珪冷冷地说道,“还有许多人的信已经送到邺城了。”
下邳陈氏并非别家。
他们不仅是整个徐州最有名望的家族,而且也是与主公、与她结下深厚情谊的家族。
她永远不能忘记坐在一群子弟之间,紧张地打瞌睡,提心吊胆地偷吃零食,以及被陈珪突然叫起来骂一顿,拎去同陈衷或是陈登一起罚站的经历。
那间朴素的大屋子里不点熏香,冬天开了门窗就冷,关了门窗光线又暗,于是每到冬天,她的衣衫都会因为周围同学们点灯看书写字,而沾染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变质油脂的气味。
她觉得那股味儿还挺好闻的。
冬天的灯油,夏天的汗水,以及墨水的臭味,组成了她对陈家最为清晰的记忆。
即使她后来大多数时间留在青州,但每至年节,都会送一份礼去陈家,从不疏忽怠慢。
这些记忆在今日忽然化为了齑粉,甚至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