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讨来这个屯扎地很不容易,是不愿意进城的。
不愿意进城的原因有很多。
比如说孙策在城中,他若是进城,就要天天处在孙策的眼皮下,一举一动皆不得自由,他是不愿的;
再比如说,他的这支兵马也不得自由,要受到孙策的差遣,他也是不愿的;
他是会稽大族出身,家族虽比不得中原那些阀阅世家,在吴郡也称得上颇有人望,若不是迫不得已,难道他愿意追随孙策吗?江东有谁不知孙坚当年不过一小吏,靠军功才勉强挣得一个名位,这样出身卑贱之人,难道也配作江东之主吗?
但孙策的屠刀确实雪亮锋利,因而这些话焦直只会在心里说一说,不会表露出来。
焦直对自己,对这支部曲私兵还是看得很重的,他绝不愿意激怒孙策。
会稽焦氏不比那些江上讨活的水贼,他跟着孙策一路跑来合肥,不过是表露一个态度罢了。
……他最不愿意进城屯扎的原因,其实是城里环境太恶劣了。
这样一个盛夏,这样一座经历过攻城战的城池,真是从里到外都透着浓烈的尸臭味。
城中居民与一路至此的民夫被驱赶着去清理尸体,清理城外的尸体,清理城内的尸体,清理街头巷尾,碎砖瓦砾下的尸体。
这种令人窒息的刺鼻臭味除了令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之外,还能令人产生更可怕的联想。
天气这么炎热,凭什么城中不起时疫呢?
如果起了时疫,军中的草药在供给了孙策本部兵马之后,还有程普、黄盖、硃治等一干老将的部曲兵马需要医治,那么何时才能想到他这支兵马呢?
他选择在离城十里之外的淝水上游屯兵,实在是一个令自己感到无比满意的决断。
这里依山背水,环境清幽,名义上可以拱卫合肥,实际正可以借了这个差事,退了那些恼人的杂役。
焦直喝过了一盏井水里湃过的葡萄酒,便将目光放在了角落里的铜灯上。
那盏灯据说是侍奉宫廷的匠人打造,灯身是个身材曼妙的宫装女子,低眉顺眼地举了灯盏,仿佛在那里等待主人的一瞥已经许久。
焦直那微醺的目光微微动了,心思也动了。
不知道周围的村庄里,还有没有没逃走的年轻女子,或者合肥城中寻觅一番也行,关键是好颜色……
他这样心猿意马地盯着那盏宫灯发呆时,宫灯忽然微微动了一下。
那一幕落进焦直眼中,麻木的头脑却没有反应过来。
于是宫灯又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那是……那个举着灯盏的美貌铜像活过来了吗?
他忽然地睁大眼睛,正想要靠前仔细观看时,帐篷外面忽然传来了焦斗一阵又一阵尖锐无比的响声!
“将军!”有人这样闯进了他的帐篷里,大声喊道,“有敌袭——!”
当他终于跌跌撞撞,想从凭几上爬起来时,敌人已经冲进了营寨!
那是一群作战风格迥异于江东人的边地骑兵,他们仿佛从天而降,自营寨附近的土山上居高临下,一路冲下来的。
在他们冲过来的途中,箭塔上的士兵慌忙示警,又喊着下面营地里的兵卒关闭辕门,可是这个指令立刻被匆匆跑过来的队率否决了。
“布拒马!布拒马!”他粗声大气地吼着,“把拒马拉过来!”
“是!是!”
于是那些士兵立刻慌慌张张地又将辕门打开,他们还得去拉起拒马,架在辕门前,但那些能够抵挡骑兵的拒马是十几杆长矛绑在粗木上架起来的,沉重无比,平时将军嫌它出入时十分碍事,便将它放在了门外的角落里,现下要将它布在辕门前,需要十几个士卒一起发力。
焦斗声越来越急,“快些!快些!”
“一!二!三!”队率喊道,“抬起来——!”
“快些!”箭塔上的士兵已经弯弓搭箭,开始瞄准视线尽头那快速冲来的一片乌云!
谁的手上全是汗水?谁又一个没稳住,竟然摔倒了?
“抬起来!一步!一步!快些——!”
就在士兵们搬起拒马,一步步向着辕门挪动时,片刻之前还在土山上的骑兵已经冲了下来!
不知道是谁用尽最后的力气喊了一声——“快关辕门啊!”
那是焦直麾下这近千士卒最后的完整的记忆。
在慌乱之中连营门也没有关闭的这座营寨,这座被焦直认为地点选得清幽又美丽,十分适合偷闲的营寨,顷刻间便洒满了鲜血。
到处都是骑兵,到处都是鲜血,到处都是呼喊逃命的士兵!
那是他的部曲!他引以为傲的身家性命!在这支骑兵的铁蹄之下,他们仿佛稚童一般惊慌失措,有军官想要组织起反击,但顷刻间便被骑兵的马槊狠狠钉死在帐前!于是整座军营彻底失去了反抗之力,如同羔羊在群狼面前那般,甚至有人已经不再逃跑,而是丢下了武器,跑到了营地边缘,涕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