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邳城破,刘备战死,这座城在为他戴孝。
那些坐在房顶上的男女,那些泡在水里的老少,他们都身着麻衣,都默不作声地看着她。
他们的眼睛里终于带上了恐惧。
……这是何必呢?她虽然来晚了,但毕竟还是到了。
她恍恍惚惚地笑了。
“该升帐了,”她轻轻地说,“将诸位都请来,一个也不要落下。”
她身侧的污水里升起了一个又一个的身影,他们的面目熟悉而苍白,他们都那样痛苦地望着她。
可她是他们的将军。
于是他们应了。
陆廉转过头,微笑看向张辽、田豫、太史慈,“不世之功,就在今日。”
这座城在戴孝,她也要戴孝。
她坐在中军帐里,看着另一些熟悉的面孔鱼贯而入,那些已经许久不见,却仍然令她感到亲切的面孔。
她看到了美须髯的二爷,看到头戴玉蝉冠的三爷,看到身材魁梧的子龙将军,他们都板着一张脸,左手紧紧地握着剑柄;
她又看到了糜竺、徐庶、孙乾、简雍、以及糜芳,简宪和先生的脸上没有微笑了,而糜竺的脸色更加可怕,糜芳没有施过粉的脸蜡黄蜡黄的,憔悴极了;
她还看到了孔融、臧霸、诸葛玄、还有陈群,他们看起来并不悲伤,也不愤怒,他们只是忧虑极了。
……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田豫已经布置妥当,帐外到处都是她的士兵,帐内又有张辽和太史慈在侧,她自己也是不世出的顶级剑客,她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祢衡,他的眼睛里满是讥讽地望着她,她觉得有些刺眼,便转开了目光。
“今日请诸位前来,是有要事相商,”她轻轻地开口了,“主公已死,匡扶汉室的未竟之业只能由我来完成,因而不得不忝居上位,未审诸位意下若何?”
谁赞成?谁反对?
几名武将的脸上露出极其愤怒的神情,长剑出鞘,向她而来!
主公究竟是如何死的?!主公尚尸骨未寒,她却已生了夺权之心——
有怒骂声,有摔杯声,有脚步声,有兵戈相交的金石之声。
天这样阴,连帐篷里点起灯烛都不能将眼前照亮,那一蓬血花却明亮极了!
他们是不会降的!
他们宁可抛洒这一腔热血,也绝不会投降的!
她轻轻地甩了甩剑上的血珠,身侧之人也沉默地收回了环首刀与手戟,只有面前那些士兵们还不曾收刀,刀锋向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一动不动。
关张赵都死了,现在,她的目光转向了那些没有喊出声的人。
那些人是站在她这一边,还是关张赵那一侧呢?
她拎着长剑,走向了他们,走向了陈群、徐庶、糜芳,走向那些对她露出了鄙薄、怜悯、痛苦神色的人。
她走进了那浓重而酷烈的金红色光芒之中。
“将军!有斥候回来了!”
金乌西斜,残阳仿佛一篷鲜血,涂抹在天幕下方。
这名亲兵跑进来时是颇为快乐的,毕竟等了大半天,总算有点消息了,他以为将军应当也很快乐,却没有想到扰了她的梦。
她睁开眼时,眼神几乎是惊恐地望着他,额头上的汗水聚成了溪流,脸色惨白得像是死人堆里爬出来一般,那一瞬间好像有人在掐住她的脖子,将她与生者的世界完全阻绝开了。
“将,将军?”小兵立刻就结巴了,“将军身体有恙?”
她突然开始呼吸,大口大口地喘气,说话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嘴唇也抖得厉害,“没有,你说!”
“未时刚过,张郃营中便有喧嚣!”小兵说道,“现下已经安静了!”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话。
“好,我知道了。”她说。
那些不愿投降的冀州人,那些校尉、司马、主簿、功曹,那些明确表示反对的,和没有明确反对,却露出了反对神色的,那些忠于袁绍的,那些想要归家的!
太阳下山之后,他们都会被装上小推车,运出营去,扔进石子冈里。
如果张郃更残忍一些,那些人也许连头颅都不会留下,这样袁绍就不知道哪个是忠臣,哪个是贼子。
——这就是她暗示张郃做的事。
她必须要确保张郃的军中不会有人动摇军心,不会有人危害到青徐,不会有人因为忠诚而在未来的某一天里,为她带来致命一击。
这场清洗是必要的,陆悬鱼想。
她不必将话说得清楚明白,她不必背上杀降的罪名,她要张郃在投降时将这些隐患全部铲除掉。
她是不必在烂泥里打滚的!
那个冷酷地下令屠杀掉自己同袍的,在烂泥里打滚的,仅仅是张郃而已!
她这样恍恍惚惚地回了屋子,从随身的藤箱里翻出来了一只匣子。
匣子里的断剑无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