甥舅两个计议半天,也没得个什么要领。眼瞅着天色将晚,张小乙诚心留饭,吴赟就叨扰了一顿。待吃过了酒,提着张贵给挑的两条大鱼,摇摇晃晃的走了。
次日传来消息,因府城读书人串联抗税,领头的几个被广东提学凌仕弘打了板子,并夺去功名——这下子捅了马蜂窝,通广东的读书人都往广州赶,据说是要去哭孔庙。
广东巡抚蔡汝贤行辕正在广州,闻讯大惊,将广州知府隋用和凌仕弘两人叫到巡抚行辕,先对着凌仕弘发一通脾气,又对隋用道:“请贵府务必着力安抚,否则一旦大规模‘哭庙’,咱们身上都有干系!”。
凌仕弘字承昭,嘉靖三十五年的进士,如今已过天命之年。他宦海磋磨近三十年,干到四品的按察副使衔的进督学道,此际对蔡汝贤的斥骂并无一言解释。
按律,提学官尽管是地方官员,但督抚不得干预学政。但又因进督学道还都挂着按察副使或佥事衔,督抚大员训斥他也属应有之意——所谓督抚不得干预学政,实际上是指督抚不得请托进学考试之类,凌仕弘导致地方不稳,抚台骂他两句也只能生受。
广州知府隋用苦出身,发达之前家徒四壁,如今虽做官经年,宦囊早已丰厚,但青少年时期的阴影太大,仍有着若有若无的仇富心理。见蔡汝贤对凌仕弘声色俱厉,又令自己“安抚”,他心内先冷哼一声,拱手对着蔡汝贤道:“抚台,凌学道虽然孟浪了些,但下官以为其所为并无出大格!”
“万历十年,朝廷颁《私立学校许可管理办法诏》中,令天下学生‘持守仲尼四勿之训,凡不遵师教,出位妄言,挟私干讼,甚而胁迫官府者,各地进督学道应严加禁止。’如今府内学生串联,干犯我省税改大政,凌学道所为,正学风,杀邪气,下官以为没有大错!”
这话头硬邦邦,顶的蔡汝贤脸上青气一闪。他板着脸道:“隋知府,我等施政,还要秉承上意。何心隐平反,郭思极判流,皇上优容士子之心甚明——”他在知府两字上加了重音,意在提醒自己下属分清大小。
隋用三角眼一翻,冷笑道:“抚台说的是。郭思极制造冤案,瘐毙何心隐,按律可不应是流放。若朝廷真要‘优容’读书人,杀他的头,谁也挑不出错儿来!只一个流放,连家都没抄,可见上意与万历十年时并无变化。”他在“优容”两字上也加了重音,算是对颟顸上司的小小回敬。
未等上司反驳,他继续说道:“再说,如今最大的上意是什么?下官以为是‘税改’!大变法初起时,江南地主豢养的读书人鼓噪士林,扶保江南诸大家,结果什么样抚台您也看到了。”
随着隋用的侃侃而谈,凌仕弘的嘴巴越张越大。因他平日里自诩清流,有些看不起泥腿子出身的的隋知府。两人尽管同为四品,进督学道却占了清流华选,而且年龄也比隋用大,平时还是有些优越感的,因此两人并不怎么对付。
没想到面对蔡汝贤的叱责,自己还没怎么样呢,隋知府这个不相干的却暴走起来,凌仕弘这心里五味杂陈,心底暗暗发誓以后必须跟隋知府称兄道弟。
蔡汝贤先是满脸青气,但随着隋用将一条条道理摆出来,他的面色先由青转红,随即转为正常,后来两个嘴角向上扯动,竟变成了非常温煦的笑容。
等隋用说完了,蔡汝贤微笑着指着他道:“好一个隋壮有,本抚只不过说一句‘安抚’,你看你这一大套,让老夫都插不进嘴——依你之见,该当如何呀?”他一边笑着,一边将脖子向隋用这边探,身子也弯着,一副诚心讨教的模样。
隋用见上司礼贤下士起来,自己也转为郝然的表情,在椅子上拱手行礼道:“下官口不择言,请抚台大人见谅。”
“你这爆仗脾气,我还不知道?不必虚文——”蔡抚台坐正了身子,拿起茶杯慢慢喝着。虽然让隋用不必虚文,但自己却岔开话题道:“壮有这号起的好,可是《礼记》中‘大道之行’化用而来?”
“抚台诗书满腹,经纶扺掌,说的正着。下官这自号正是从‘壮有所用’而来,不过是自我砥砺的意思。”
“嗯,好!名字好,号也好,为人为官也好!”
“惭愧惭愧,愧不敢当抚台一赞,下官荣于华衮。”
凌仕弘继续张大嘴,暗自惭愧道:“我这四品是怎么干上来的?怪不得三十年才做个提学,这隋用将来不可限量也!”暗自发誓不仅要跟隋知府称兄道弟,此后还要巴结他。
巡抚态度转变从善如流,知府傲气全收知无不言,两人谈的入巷,凌仕弘这始作俑者反成了看客。听两人又将税改的事儿谈了一阵,他终于忍不住道:“抚台大人,不知这‘哭庙’事怎么个章程?”
蔡汝贤听问,嫌弃的瞅了他一眼,目光却不由自主的看向隋用。隋用略一沉吟,正色道:“抚台大人,下官以为此事可以多管齐下。”
蔡汝贤和凌仕弘都道愿闻其详。隋用道:“朝廷给我们广东的旨意是试点,这些年下官反复品咂,凡‘试点’大概都是大占便宜的。”蔡汝贤一听更感兴趣了,脸上笑容大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