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心中暗恨自己,早见到朝廷有意抑制兼并——先拿徐家作伐子就是明显不过的信号。为何猪油蒙心,仍心存侥幸?
若心存侥幸也罢了,为何在海瑞做钦差查案时仍未警觉?而且家族卷入极深时,自己仍负气使性,以为朝政可以文字动之,太幼稚、太天真了!
瞧瞧华家,发现徐家不动,立即偃旗息鼓,两支华府的家主都闭门谢客,到底躲了个干净。
庄家没什么出色人物,但退田、烧债,补缴赋税一气呵成,杀伐果断,最后终于获得朝廷原谅。而王家做了什么?出钱、出人,做了出头的椽子!如今炒豆砸锅,朝廷为稳定江南计,不会继续大动干戈。包括华家在内的大地主,仍可过太平日子,而王家却绞的绞、流的流,一败涂地!
这心里翻来覆去,都是郁闷至极的悔不当初。王世懋见哥哥红着眼圈叹息,说来说去都是自责,就打断他道:“大哥不必克己过甚,现在王家还要靠咱们哥俩撑着,别把身体熬坏了。”
说完又表扬他道:“幸亏去年买了些盐田,每年能有千余两出息,否则这许多家口,糊口都难!这个事幸亏大哥的远见。”
王世贞听了,脸色现出不正常的潮红,一腔郁闷无处发泄,突然伸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刮子。
王世懋见状,连忙伸手把大哥拦住。哭到:“大哥,别自责了。你还是想想琪哥儿几个,到了东北苦寒之地,如何过活?家里还要凑凑,让他们多带点盘缠。”
王世贞听了,苦笑道:“这一块儿倒是有办法。父亲蒙难后,我回家收拾他的书稿,找到日记一则。记录了故元时咱这一支的祖宗古川公任职昆山时,在祠堂埋下了一些金银。”
王世懋听了,张大了嘴巴。听他哥哥继续道:“后来咱家曾祖尚殷公和伯祖两个在成化间同举进士,都为显宦,按照祖宗遗命又埋了些。”
等到了咱们这一辈,我本来已经备好金三百两,想着今年过年的时候与你商量,再埋些进去,却不想家里招了这般祸事!”说完,抬起手又要打自己,王世懋忙哭着拦住。
王世贞叹道:“判决既然已经下来,明天咱哥俩带人去祠堂把祖宗遗泽都挖出来,按父亲所记,应有赤金两瓮,共六百两;银六瓮,共三千两。”
“咱们两个没分家,这些金银我打算都放在公中。等过两年事情都消停了,再悄悄买些地,如此祖宗血食可保,咱们也不能成了不孝子孙。——这笔银子,拿出一千两,给流放的哥儿五个花用吧。”
这番话说出来,听得王世懋目瞪口呆。捂住嘴巴哭道:“大哥,此时方见得祖宗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否则,吾家哪里能有复起之日!”
王世贞听了叹道:“如今家声已坠,咱家往下两三辈无复起之望,唯有耕读传家,修桥补路重塑家名,以待将来。”
说完,直起身子,脸上现出坚毅之色道:“皇上三年内必定大婚,到时候大赦天下,这些后辈或能回来。你我兄弟,这两年忍辱负重,把这担子挑起来罢!”
王世懋听了,脸色一阵白一阵红。王世贞见了,问道:“你可有别的话要说?”
王世懋听了道:“大哥,若想大赦时琪哥儿几个能顺利回来,咱两个恐怕还要做点什么。”
见王世贞脸上有疑问之色,他从怀中摸出一个信封来,边抽出里面的信瓤边吞吞吐吐道:“这是南京报社发来的约稿信——请你我兄弟给报社各写两篇文稿,文体不限,内容也不限,只要我们发稿即可,我的已经写完了。”
王世贞听了,脸色铁青,接过信看时,见上面写着:“凤洲兄钧鉴:‘......兄之文彩绚烂夺目。雄文大论意接秦汉,浓彩华章诗法盛唐。博采众家,一师心匠,文坛魁首之谓诚天下公论,毋庸弟泛泛赘言......’”
“然独乐何如众乐,不才下愚忝为《皇明南京日报》东主,今觍颜传书,欲将浓田鲜华之章飨于大众,不旬日而江南皆知公之才也......以公之明,必不失于朝野之望。”
“烦请凤洲兄赠诗文两篇,弟必高举阔视,以为师法。或有不合时宜,弟自会觍颜裁割,细案成篇而发行,仍不失公之大意。”
“下愚弟冯邦宁拜上。”
王世贞看过,终于喷出来一口多日淤积的老血。怒吼一声骂道:“操奇计赢之辈,利欲熏心之徒,汝欺吾太甚!”
冯邦宁这篇约稿信,当然不是他写出来的。信中所言皮里阳秋,似褒实贬,乃是冯保专门用来气王世贞的,就是要把他最自以为傲的骨头打断,把已经长歪的文坛盟主立场给扳过来。
信中表面夸赞王世贞文章写的好,但“绚烂夺目、浓田鲜华”之类的字眼,都属于高级黑,意思是看着好看,其实空无一物。
尤其最后一段,冯保以冯邦宁的口吻先说王世贞稿件到了报社后,他将“高举阔视,以为师法”。随后笔锋一转,说若有不合时宜的文字,我会重新编辑,给你改改再发。
这样能把人从棺材里面气活的文字,冯邦宁哪有那个水平。但这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