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为皇后庄静嘉生日,在京的各级命妇按品大妆,入宫贺其千寿。朱翊钧的五十个小老婆,世宗、穆宗两位先皇嫔妃中未被册封为太妃的,也要入坤宁宫八拜贺寿,太妃愿意动弹的,也可去走动。
陈矩本应该和张宏一起带着内官拜寿,但被朱翊钧叫去皇极殿,陪同皇帝参加大朝会。
因刘台的参劾,张居正已经递交辞呈,在家闭门待勘。参加朝会的除了张居正以外,其余在京三品以上重臣和勋臣近乎全数参加。
皇帝大婚之后,仍保持“三、六、九”朝会的习惯,今日虽然为二十八日,但朱翊钧召开临时朝会的通知,已于昨日从西苑发出,因此这些人除了抱病的,全来了。
等朱翊钧阴沉着脸落了座,众臣行礼参拜。因皇极殿已经全部换了玻璃窗,众臣都能偷摸看清楚皇帝的脸色,心知朱翊钧登基以来,最大的政潮今日发端。
陈矩距离御座最近,见朱翊钧的眉眼上挑,眉头也皱的不紧,心知并未像表现出来的那般生气。但他自己的脸色却也阴沉着,如同黑锅底一般。
朱翊钧坐下之后,也不说话,拿起御座上的茶水慢慢喝着,一边喝,一边发出稀溜溜的声音,让这皇极殿中气氛越来越压抑。
底下众臣面面相觑,没遇到过朱翊钧这般做派。此前朝会,鸿胪寺的赞礼官还有询问众臣有无奏事的流程,今日被皇帝通通撤了,因此大家只能在这压抑的氛围中静静的站着。
朱翊钧慢条斯理喝完了茶,接过身边内官递过来的手帕,一边擦手,一边用目光扫视殿下群臣。当看到英国公时,终于发话道:“英国公岁数大了——拿个墩子来,让国公坐着。”
张溶听了,忙跪地谢恩。朱翊钧点点头道:“嗯,国公这两年协赞勤劳,劳苦功高,这个小墩子当得起,以后大朝,都坐着议事。”
待英国公落座,朱翊钧仍不说话,目光却逐渐严厉。众臣个个心中砰砰乱跳,有些心理素质一般的,额头上逐渐出现密密的汗珠。
朱翊钧见气氛差不多了,正要发话,却听扑通一声,詹事府詹事兼翰林学士陶大临一头栽倒,摔在地上。
左右官员连忙围过去看,殿中一时大乱,陈矩则看向朱翊钧。朱翊钧心内一紧,站起身道:“虞臣有心脏病,你去看看他身上有药没有。”
陈矩分开众人,见陶大临脸如金纸,连忙到他身上掏摸,果然摸到了速效救心丸,连忙捏开他的嘴巴,放进去两粒,接过身边内官递过来的茶水,给他送服下去。
朱翊钧站在御座前叫道:“围在虞臣边上的都散开,病人透不过气来了!”众臣听了这话,都从陶大临身边散开。
陈矩蹲在地上,让内官将陶大临头部垫起来,挽起袖子推拿他的四肢,不过半柱香工夫,等太医院的太医赶到时,陶大临已经苏醒过来。
因扰乱朝会,陶大临哆哆嗦嗦的请罪并请乞骸骨。朱翊钧沉吟一下道:“虞臣这身子骨确实不能做事了,回去修养一段时间,朕准你驰驿归乡。嗯,加吏部尚书衔。”
陶大临刷的一下红了眼圈,泪珠直滚下来。在内官搀扶下,挣扎着磕头道:“臣嘉靖丙辰榜眼入仕,累蒙国恩,官至三品。然文学之人耳,与国并无一用!归去之前,有一肺腑之言不吐不快,还请皇上嘉纳。”
朱翊钧听了,脸色沉重,点头道:“卿可直言。”
陶大临抬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大声道:“前日见皇上诏书,有变法之意。臣以为至当!臣家浙江会稽,年轻时家乡闹倭患,日夕三惊!当时臣就想,这国家怎么了?堂皇上邦居然让几个倭寇闹得民不聊生,岂非国家不强,无强兵御辱之故!”
说完这句话,陶大临又低下声音道:“从那以后,‘富国强兵’四个字就在臣的心里,翻滚了二十多年了!皇上登基以来,改革盐政、兴修水利,重练新军,这大明复兴盛世俨然在望了。臣虽无微功,但夙夜感叹,欣喜于我朝出一明主。今日之朝议,臣本来打定主意,要把臣家乡当年闹倭寇的惨状说一说,问一问那些反对变法之人——你们的人心在何处?难道还要这大明生民受苦楚?还要咱们的皇上被几个倭人、夷人羞辱吗?”
说完这句话,陶大临激动的满脸潮红,眼睛亮晶晶的。清澈的目光从低头不语的众臣脸上扫过去,最后却将所有的情绪都收在他瘦弱的身躯里面去了。他又磕下头道:“臣之言尽于此,望皇上勤政爱民,兴革朝政——不负列祖列宗之望!”
朱翊钧听了陶大临这番肺腑之言,心里也翻滚着激烈的情绪。他从御座上站起身,走下台阶,把陶大临搀了起来,道:“虞臣有报国志,朕这些年睁眼如盲,却没有让卿家展布,朕之过也。”
陶大临听了这话,哆嗦着嘴唇,眼泪向断线珠子一般直滚。低声道:“皇上,臣这身体早就不行,尸位素餐多年,未有微功,愧悚无地。今日将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死而无憾。皇上!臣,希望能看到大明国富民强,四方来贺的那一天!”
朱翊钧听了这话,眼圈也红了红,握着陶大临的手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