喷涌的血,半旧的皮甲,带了几根银丝的头发,以及刺客手持的那柄刀。
刀柄十分精致华美,上面甚至镶嵌了几枚小小的宝石,当刺客拔刀时,流丽的刀光劈出了一道虹彩。
但现在这柄刀近在咫尺,却已经失了颜色。
只有阳光落在孙策的眼睛里,一闪,又一闪。
他的眼睛里出现了许多光点,飞舞着,流转着,像是在竭尽全力地给他提供最后一点色泽,但它们飞舞得越来越快,令他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眼前的画面,听不到金戈相交的声音,也闻不到片刻之前所闻到的,清新又馥郁的草木幽香。
孙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并非这个世界奇异地失去了颜色,而是他流了太多的血。
那个人全力以赴,将刀又往下压了一格,刀锋几乎快要贴在他的脸上,那人的力气大得出奇,像是力能扛鼎的霸王一样,死死地压制着他,那真是个勇士!
但孙策立刻又意识到,并非刺客力大无穷,而是自己已近力竭而已。
他们身旁十几步外的草丛里躺着另外两个刺客,那都是孙策的战绩,他大可不必妄自菲薄。
但到最后这一个时,孙策三番两次想要使出全身力气来反击,挡住他的刀,再狠狠地一剑劈下去——他的身体却好像冻僵了。
他要死在这里了吗?
这个恐怖的念头从孙策脑子里一闪而过,然后再也无法消失。
不,他不怕死!他十六岁时得知父亲的死讯,那时他便披甲上阵了!十年来征战沙场,他不曾怕过什么!
但那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消失了。
仿佛因为心中有了杂念,孙策好像又能听到周围的声音了。
刺客也很累了,情绪也十分紧张激昂,因此呼吸声很粗重,还伴随着紧咬牙关时,牙齿之间相互摩擦发出的轻轻响声。
他也听到了自己的呼吸声,比刺客的急促得多,又轻又急。
孙策在战场上听惯了垂死之人的呼吸声,他心中那个不祥的念头不仅没能被他摒弃掉,反而更加清晰了。
——但是不要紧,他对自己说,他身后还有护卫呢!
他们是必定会来的,他们必定能救下他!
那些,那些亲兵……那是十几年来跟随父亲一同出战的孙家的老兵,他们也愿意为他效生效死!只要他们来了!把这个刺客杀掉,他就可以被他们抬回去,抬到家里舒服的床榻上,由医师来治疗他的伤……
这个想法一旦出现,立刻像一把火一样,点燃了他求生的意志!
他甚至在那一瞬间真的听到了马蹄声!
不是一匹马!而是很多匹!不是驽马!而是神骏之处最多也只逊他的坐骑一筹的战马!
那声音甚至不是他的幻觉!
因为当他听到马蹄声时,正拿刀架在他脖颈上的刺客也突然一滞!
孙策的眼睛似乎又能看到许多种色彩了。
他看见在这片林间空地的边缘处,在山坳后,确实转出了许多骑兵,内着皮甲,外披罩袍。
那一具具崭新的皮甲在阳光下泛着精心保养过的色泽,但比起他们的罩袍仍旧黯然失色。
有翠绿的锦缎罩袍,上面绣了金线;有碧蓝的丝绸罩袍,上面精心织就了流云纹;有金红色的蜀锦罩袍,威风凛凛,在一众骑兵之中,最为显眼。
早晨出城时,他一个个地打量过,印象深刻,因此现在只要余光扫一眼,记忆深处那些华美绚烂的画面都会立刻跳出来。
还有香囊,还有欢呼,还有年轻女郎爱慕的神色,那些原本不该出现在生死攸关的此时的记忆,突然全部都跳出来了。
世家子弟们不约而同地停下了马。
孙策那样希冀地望向他们,而他们在远处那样冷漠地看。
于是孙策一瞬间什么都明白了。
他已失去了力气,失去了视力,失去了听力,也即将失去对这个世界的全部感知。
唯一能感受到的,是风渐渐冷下来,阳光也黯淡下来,远处升起了一座高山。
——那是他隐秘地想过,如果有可能,一定要去一次的泰山。
孙策忽然睁开了眼睛。
他的喉咙里涌动着低沉的咆哮,他的牙齿间沁出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沫。
他那双已经失去光泽的眼睛里忽然亮起了一层光!
冷酷!明亮!比太阳还要耀眼的光!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令刺客无法理解的力量,猛虎一般突然袭来!瞬间便吞噬了他!
当刺客用尽全力,那一刀也只能自下而上,从这个俊美的年轻人脸上轻轻划过,却丝毫不能减损他的容颜,反而令这个浑身上下沐浴在鲜血中的人熠熠发光时,那个刺客的心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
——上天这样厚爱这个年轻人啊,哪怕是死,也要死得那样漂亮。
他心中的感慨没有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