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道:“既然是清白人家,又是杨夫人的义女,那也罢了,只是嗣续不可怠慢,妇人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也多有不便,回江都后,让九娘在家相夫教子,你跟着我,从头来把家里的那些营生一项项接着。”
曲池无动于衷:“父亲又不缺我这一个儿子,我下头还有几个弟妹,年岁也都不小了,交给他们不就是了,我和九娘在钱塘过休闲日子就是,不掺和家里。”
曲父听不得他说话,一听就要动怒:“你这逆子,倒真一心想气死我,前些年纵你留在吴江你长姊那教养,只指望你收收性子,你倒把这家忘得干干净净,如今娶了亲,每日也只围着女人打转。既为家中长子,这偌大的家业你也不管不顾,抛之脑后……”
曲父无奈摇头,拳头捶着桌面:“为父一番苦心,你到底懂不懂……”
那么些孩子里,他最偏爱的就是原配留下的这个儿子,最对不起的也是这个儿子。
“我不懂,也不想懂。”曲池眼神晶亮,“我只知道,我在这家中是个多余人。”
曲池油盐不进,父子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曲池也习以为常,每次归家都要闹得不愉快,也不甚介怀。
这日半夜,曲父下床小解后,摇摇晃晃往床榻去,轰的一声倒在了床上,苏夫人惊醒尖叫起来,招来下人点灯一看,铜盆里都是鲜红的血,曲父脸色死白,紧咬牙关,昏迷不醒。
曲家灯火突亮,家人忙忙乱乱穿梭,曲池和甜酿听见下仆咚咚咚的敲门:“池少爷,不好了,不好了,老爷昏过去了。”
曲池从床上挺坐起,掀开被光着脚往外冲去,甜酿在身后拉他:“曲池,衣裳,鞋子……”
大夫急哄哄被请上门来,望闻问切,又施了针灸,最后面有难色,无奈摇摇头。
苏夫人扑倒昏迷的丈夫身上:“官人大半年前就有些不好,夜里总是腰疼背痛,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下,又常口渴,时时要喝茶,这病根,怕不是早就埋下了……只是看不出来,一直不当回事……”
二房的叔婶扶着几要哭得要死要活的苏夫人:“夫人节哀。”
曲池沉着脸:“一个大夫看不好,那就换一个看,去把全江都的大夫都请过来。”
甜酿见他站在榻前笔直的背脊,凝重的脸色,再看看这家里满屋人各异的神色,也不由得轻轻叹气。
她就算一心急着回钱塘,也不能把丈夫和曲家撇在脑后,只得忍耐在此留下。
曲父一直昏迷不醒,只在病床嗤嗤喘气,连声在他耳边呼唤,倒能让病人动动手指头,曲池握着父亲的手,尤能看见曲父的眼珠在眼皮下胡乱滚动,挣扎着应他,曲家请来了十个八个大夫,依着苏夫人的解释和曲父素日服用的那些汤药,都道是急病,各开了方子,用参汤吊着。
甜酿磨墨写信,一封给吴江明辉庄,一封给钱塘杨夫人。
“蓉姊那边,她有策儿要照料,要赶回来也为难,就先不重说家里的事,让蓉姊大体知道些就好,钱塘那……我跟干娘说,就先不回了,遣派个家仆过去……把铺子收拾收拾,把伙计安顿好,先关了吧……”甜酿心头如鲠,黯然跟丈夫斟酌,“你觉得如何?”
曲池几日没有阖眼,眼也不眨,置若未闻点点头。
甜酿见他这副模样,心头一酸,把他搂住:“曲池……”
曲池把头颅拱在她馨香怀中,沁出几滴泪,喃喃自语:“那日在书房……我和父亲大吵了一架,把他气得暴跳如雷,脸红得跟什么似的。”
“跟你不相干的。”她揉揉他的发,柔声安慰,“父亲其实一直忍着病痛吧,不然也不会催你回来。”
两封信写完,甜酿转交给曲家的管家,托管家送出去。
书信先送出去在另一人手里,看完之后,慢悠悠还给来人:“送出去吧。”
曲父病倒,这家中的营生自然交到曲家二叔和苏夫人手里,就算甜酿一个初入门的新妇,也能看出来,曲家二叔和苏夫人避讳曲池,避讳得紧,尤其是苏夫人,每日在甜酿身边,话里话外总是要多问些。
但争不争,抢不抢,那要看曲池的意愿。
曲池往素在家,都有些没个正行,眼下倒是在病床前守得端端正正。
病床前有人轮流守候,曲池多半陪夜,甜酿每日早起去接他回屋里歇息补眠,两人从花园里穿过,听见山石后有细碎的声响掠过:“怎么还不死……”
那话语从山石里洞穿过来,带着风音,甜酿识不出来,以为是哪个伺候的奴仆在这偷偷撒怨气,心头一惊,扭头看曲池,俊脸绷得紧紧的,脸色铁青。
“是二叔……”曲池咬牙。
曲家二叔向来沉默寡言,看着老实本分。
这府里,也是一本烂账。
曲家的日子像磨盘,一圈圈碾动,从琐碎里渗出黏腻的苦汁来。
夫妻两人先收到明辉庄曲夫人的来信,信里劝慰幼弟,父子两人素来缘浅,如今父病,子孝病榻前,更当扶持家业,抗当起一家之主之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