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风起,明明正值炎夏,程昶却觉得冷。
其实他觉得冷有一阵子了。
从平南山回来后,他时不时就发寒,原以为是王府中搁了纳凉的冰块,把风送凉了,而今看来,似乎不尽如此。
这么热的天,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他穿着朝服站在烈阳下,浑身上下没透出一丝鲜活的热气。
程昶问:“尸斑……除了出现在人体的低部,是不是还会出现在创处?”
在小王爷最后的梦境里,他落入水中,脸颊磕在了撑在水里的橹棹上。
其实当夜他并不算醉,若不是狠狠磕了这么一下,他不会来不及挣扎就沉入水深处。
吴大夫道:“是,尸斑本就是淤血的斑块,与人身上一些创口的形成大致同理。”
这么说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发寒的身体,皮肤上的青紫斑纹,还有脸颊边,一直淌血,不能愈合的伤口。
这具躯壳,其实早就死了。
死人的伤口,怎么可能愈合呢?
程昶的思绪一瞬空茫,不由跌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案上。
书案上的卷宗一下散落在地,吴大夫连忙上去将程昶扶住:“殿下,您没事吧?”
程昶摇了摇头:“我没事,你下去吧。”
或许是经历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程昶稍稍缓了一下,情绪便平稳下来,他离开公堂,到了囚牢前,问守在外头的狱卒:“适才那名道人呢?我要见他。”
御史台的囚牢不大,一条甬道走下去,左右只有三四间囚室。
狱卒把程昶引至最靠里的一间:“殿下,道人在此。”
道人本是战战兢兢地缩在角落里的,见来人衣着清贵,猜到是个大官,连忙扑过来跪拜:“大人,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将草民换个地方关押?”
程昶没答他的话,吩咐狱卒:“你们都退下吧。”
直到狱卒们全部撤出了囚牢,程昶才问道人:“你想换个地方,为什么?”
道人张惶四顾,这间囚室阴暗又潮湿,散发着淡淡的霉味,高处开着一扇小窗,透进来一些冷光。
“御史台这里,阴气重。”道人悄声道,仿佛生怕惊动了谁,“可能、可能有厉鬼。”
程昶面色平静,在道人面前俯下身:“你还记得我吗?”
道人看向程昶。
眼前人貌如天人,这么一张脸,见过一次便不会忘。他确定他见过,却不记得在哪里见的了。
“两年前,白云寺,观音殿。”程昶缓声提醒,“我在你的观音殿里,开光过一枚平安符。”
“你是那个坠崖的小王爷?”道人终于想起来。
他忽又觉得疑惑,猛地摇头道:“不对不对,那个小王爷应该早就死了才是。”
他掐指一算,目光慢慢移向程昶的脸颊,借着高窗透进来的冷光,看清他颊边与后颈的斑纹。
一个可怖的念头在心中顿生,道人瞳孔蓦地放大,一声惨叫,连连往角落退去:“你、你不是小王爷,你是厉鬼,你就是那个厉鬼!”
他怕得厉害,整个人蜷作一团,恨不能在墙角凿出个洞躲进去。
程昶在他跟前蹲下身,试着解释:“我……的确不是小王爷。”
“大概,真的是你所说的厉鬼。但是我不会伤害你的。”
“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没有害过你,你本来就不该害我!”道人急道,鼓足勇气觑了程昶一眼,“你只管去找害你的人,来找我做什么!”
“我心中有些疑问,不知道找谁解答,只好来问一问你。”
道人又觑程昶一眼:“你、你想知道什么?”
“你已经看到我身上的尸斑了吧。除了这些尸斑外,我近来一直觉得冷,身子不听使唤,甚至有的时候喘不上气。”
“我想知道……”程昶十分艰难地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天地有道,因果伦常,你本来就没有真正活着,没有生,何来死?即便因为一些缘法,让你在这个世间莫名‘存活’了一些时日,世间没有一物能够恒常不灭,日子到了,自然该亡则亡。”
程昶道:“我在另一个的世界的朋友也与我说天道。他还说,因果闭合,执念消解,三个黄昏之间,我的身上会发生一些事,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道人听了这话,微微一愣。
他们这一门,不算信佛,也不算信道,大概与这世上大多数老百姓一样,只信万物有定律,说白了就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正如勤奋了,便有收获;付出了,便有所得;作了恶,必然会遭到报应。
大概因为信得太没章法,所以千百年来,他这一门十分凋零,没想到眼前这个“厉鬼”竟像是认识他的同道中人。
“所谓天道,即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世间善恶有因,因果有报,厉鬼本为一念而生,如果你的因果闭合,执念消解了,那你在这个世间,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