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行人走在影子小径上。
在很长时间里,它对自己周遭的环境视若无睹。眼睛对于他不再是光的接收器,而是生命的接收器,而替代视觉功能的是影子。影子,既是告诉他周围物质和能量分布的触须,而同时又是他真正的手足。影子替他与外部世界接触,而他则永远地留在了影子的世界里。
他已经不记得这种能力是从哪儿抢来的。当然,毫无疑问是抢来的,过程中摇曳着血与火的混乱。现在他与阴影世界浑然一体,因此那些翻涌滚动的无穷景象对他就毫无意义了。影子会消化所有的麻烦,把多余的东西滤去,而剩下的愿望则一并化为影子。
大部分情况是像这样发生的:一个微观宇宙在他的脚边形成了。它大约有原子大小,没有光向外逃逸,因此无法被观测。但它的确存在,并且在这条流动的时间轴里存在了一秒。它并非在所有的物理模型下都能稳定成立,因此注定要被另一个膨胀中的茶壶卫星覆盖掉。
幸运或者不幸,这件事没能发生。敏锐的影子率先抓住了它,以及它内部所孕育的全部微观生命。它们在一瞬间就被完全分解:物质的部分归还给混沌,所有的愿望则被影子贪婪地夺走了。全部的曾经存活过,或到那一刻才迎来毁灭的生命,它们喃喃的絮语流落到灰白色的迷雾之径上。它们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就算在影国偶然经过的路人也很难注意到,只有一些非常特别的智者能够留意和分辨。尽管执行人永远走在影子的陪伴里,他始终未能成为这样一位智者。绝大多数时间里,他听不见任何来自影国的声音,因为它们都是丧失生命的。
可以说,他既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是很关心这些事儿。屠杀是个非常暧昧的概念,因为如果把生命的范围放得足够宽泛,而对于夺走生命的定义足够灵活,每个生命都可以是掠夺者。当以数量衡量罪恶的规则失效时,关于“谋杀”的道德观点就显得相当微妙了。总的来说,“杀死同类”是一项广受认可的真正意义上的谋杀,因它毫无疑问地说明了行为人对“夺取生命”这一行为的明确意图,那和无意中踩扁昆虫或微观宇宙不可相提并论。那正是在思想上否认生命。
执行人没有同类。无论从他的存在性质还是主观想法出发,如今已经没有称得上是他同类的东西,因此也不会感到愧疚。当然了,他不是靠着万象繁衍的无穷可能性而涌现的,事实上他完全是一件精心设计的产物——指的是成为执行人的他。他的制作原料,或者说原始种族,是很容易复制的,可是制作者的手艺却无法复现,因此他的确可以称得上独一无二。
他在寻找一些特别的迹象。超越凡目的声与光。两种讯号都被他发现了:在既遥远又接近的地方,纯粹由想象构筑的空间密室里,他听见了死人们伴着金铃合唱的歌声,同时也看到一抹映照生命的可怖红色。他那对混乱的狩猎知觉立刻便活跃起来。
这两样事物都要首先消除。他那浑浊的躯壳催促着他。这项工作他从最初做到最后:为了结束一切,他得消除所有的混乱之源。最后一个。真正的最后一个。他必须彻底解决掉最后一个。
影子变得活跃起来。从一切阴影最初蔓延的地方,他的左手食指指尖,黑暗痉挛着发出了尖利的喊叫。那是一段被遗忘的愿望,往事和回忆的沉渣,就像影国中其他的影子。
这段愿望缠绕在执行人手上已经有相当的时间了。更准确地说,从他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就在。它正是被他遗忘而失落的,可也如同其他影子一样,执行人对它的存在总是听而不闻。
可是,现在,当执行人全心全意地去追踪那片映照生命的红色火光时,这种专注使得一些朦胧的片段回到他的思维里。他想起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里,他曾从一片阔叶林的高坡上滑下。他要去狩猎野狼。不。记忆混淆了。他要去抓捕虫豸。也许。所有的可能性都融为一体。他肯定要消灭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他永远在消灭重要的东西。
他举起了枪。或刀。或火。任何可以作为凶器的东西,但是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错过了。那东西活了下来,而他失去了重要的事物。血光。树根下的花。红色外套。折断的腿骨。形状均匀的碎块。他记不得那到底是什么了。不过,那是一段关于失败的记忆,毫无疑问。血迹蜿蜒着通往深邃的林中,他开始追赶那条红色的线索。这狩猎一直延续至今。
去狩猎林中之物。
他顺着影子的路径朝前滑行。在死人合唱与朱红之光中,他不假思索地向着后者进发。森罗万象从影子小径边滑过。重物质与不确定粒子。不存在之虹的五色弧光。四维迷宫。这一切都是林中堆积的枯枝腐叶。他踏过它们,追寻沾染红色的猎物。
缺了点什么。他在滑行中想到。一把武器。它就插在堆满艳红苹果的果盘上。一把可折叠的水果刀。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果然掏出了一把刀。他可能是拿错了。一把湛蓝色的短弯刀,不是水果刀。不过作为狩猎的象征性工具,用不着挑剔细枝末节。
去狩猎那个林子里的东西。沿途留下红色濡湿的足迹。长满毛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