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到齐州道路通达,但因路途遥远,走一趟亦需个把月。一路东去,经过诸多州县。每到城镇,无不是人烟阜盛、街市繁华。便是途径的村落,亦田连仟佰,男耕女织,入目所见,处处是太平盛安的一番景象。
她这一趟回乡祭祖,既是私事,亦可算公差,因行程不紧,每日白天行路,夜间歇息,入住沿途的驿舍。每到一处,驿丞无不招待殷勤,侍奉周到不必说,吃食亦是绝好,精致得超出了她的想象。诸如江淮果物、河济饴糖、百花石蜜,皆为贡品。有一日路过魏州的一间驿舍,晚间送上的菜肴,竟还有一道银鱼。
如今正是银鱼肥美多籽的食季,但此鱼只产江南,似在京都,这季节里,筵席之上,若有鲜活银鱼,便就成了竟奢夸富的一种方式。概因此鱼在江南本就出产不多,又离水便死,十分娇贵,若送入京都,需每日更换鲜水,专门走快船,日夜急赶,即便这样,待从江南入京都,往往也死大半。为吃一口鲜美,所废之人力物力,可谓奢靡。正是如此,从前姜氏发话,命将此物从时鲜贡品里剔除了出去。
此处并非江南,驿舍条件再好,也不可能备有这种时鲜。菩珠又想到每晚沿途落脚经过的地方,几乎每间驿舍,供奉皆超出常态。
一开始她只是意外,以为驿丞因她奉旨路过,极力供应而已,也未多想。待到这晚预备沐浴,要用浴膏,婢女惶恐回话,说带出的不慎泡水,已是毁了。
她用的铺盖以及香药浴膏等贴身私物都是自带,原本无需驿舍供应。自带的既没了,菩珠便叫她取驿舍常备的皂角代替。没想到送来的竟是内造之物,更巧的是,还是她平日最常用的那种香花的气味。
她终于觉着异样了,叫同行出来的骆保去问驿丞。
骆保回来,学了驿丞的话。
关于吃食,说此处是运河口,水运发达,每日都有运送各色货物的船只由此去往京都,银鱼价钱虽贵,但也不算罕有。
至于香膏,外面虽也少见,但舍中常有贵人往来,且前些日收到了消息,皇帝来春便要东巡,这是必经之道,到时会有更多贵人下榻此间,为侍奉周到,这些内造之物,不敢不备。
菩珠虽还觉诡异,但也不好追问为何香膏会是自己常用的那种香味,毕竟属于私密,也就作罢。
这一路便如此,吃吃喝喝,行行走走,终于,在差不多年底的时候,回到了她的故乡。
祖父年轻起就入朝为官,菩珠也出生于京都,只在八岁前的那一年,父亲身死塞外,母亲不久病去,她随人扶棺回了一趟老家,为父亲立衣冠冢,令父母合葬。
除此之外,她对故地再无别的印象,加上族人早年因受祖父连累发边,厌她不浅,后来她回京都,便再无半点主动往来。
此次归乡,却是大不一样。菩氏族人早就获悉她奉旨回乡祭祖一事,当日她抵达时,随了县官一道远远出来相迎,将她接至故居,殷勤以待,处处奉承。
小时候她或还怨怪族人对自己的迁怒,如今早就想开。族亲而已,平白遭受牵连,失去了原本的一切,还被迫发边苦作,说祸从天降也不为过,怨恨是人之常情。
都过去了。他们既一心求好,她又何必耽于旧事,耿耿于怀?遂以常礼待之。
归乡后的头些天,每日有乡县士绅或者富户人家的女眷前来拜访,她一边应酬,一边忙于修墓之事。到了为祖父墓地竖立皇帝所赐的功德碑的那一日,几乎全县的官员与士绅全都赶来,拜祭菩公,敬读碑文,感念当今皇帝的浩荡天恩,还有人当场吟诗作赋,场面热闹,如同集市。
菩珠面带笑容在旁观望,以主家身份答谢众人,然而当她望向祖父墓前那块刻有生死日期的墓碑之时,心中却是无限感慨。
祖父倘若地下有知,对他今日获得的这身后之“荣”,他是喜,是悲?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她的心中充满冷笑。这一切在她看来,如同一场闹剧。
在她归乡差不多半个月后,快年底,各种事情才慢慢地消停了下来。
虽无多少乡土之情,但父母皆落葬于此,在她心中,此处便也如她真正的家,京都的那座王府,远远不能相比。
李玄度回来还早,且即便他将要回,她也不急着走。
这个年她便在故居过,一个人过得也是有滋有味。
岁除日,她照风俗,一早去往父母墓地,发现已经有人祭扫过了。
她以为是族人,未多想,摆上了自己带来的果品和清酒,跪在父母的合葬墓前,默默祝祷了一番,随后转向那还埋着父亲遗骨之地的方向洒了清酒,遥遥叩拜。回来后,照时下风俗,她和婢女一起在门窗上插辟邪的桃枝,贴上春书,又拿剪刀剪出许多代表迎春之意的青罗春幡,悬于前后屋檐和庭院的树木上。想起小时候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还剪了小春幡,自己插鬓,叫婢女们也插,这个说你插歪了,那个说我还要插一支,一时嘻嘻哈哈,笑声不绝。
正所谓“碧烟随刃落,蝉鬓觉春来”,美人头上,袅袅春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