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卿薛岩在太监的陪同下,走出了东暖阁、走上斜廊。这时斜廊外面的雪已经下大了,大地上银装素裹、宫殿下面的漆画五彩斑斓,冬日的皇宫,景色十分漂亮。
薛岩无心欣赏风景。
他还在思索着、刚才圣上交给他的差事。圣上想查出先皇驾崩真相的意图……薛岩是很清楚的、心里对此并无多少疑虑。
而今朝廷官军一败涂地!洪熙朝眼看要土崩瓦解了,恐怕圣上心里、对此也必定有数;所以在一切无奈之下,圣上的思虑终于又回到原点:汉王起兵的理由。
以前朝廷不需要在意甚么“伐罪讨逆”的起兵借口。皇位上已经有人,藩王起兵就是谋|反!讲道理无法真正解决问题,平叛灭掉谋反的人才是正事。
但现在朝廷灭不掉叛军了,还得反过来被灭掉!实在打不赢的时候,讲道理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此时薛岩判断:先帝驾崩与圣上无关。
否则圣上做这件事毫无意义。东宫故吏的嫌疑也不算大,那些官胆子没那么大,何况今上也应该没有与之密谋。
因此薛岩认为,干下滔天大罪的、应该另有其人……
一旦真的查出了先皇驾崩的真相,并找到叫人信服的真凭实据、公诸于天下,大义上便有利于圣上了!
那时候,圣上便没有过错;且以皇太子、嫡长子的身份,名正言顺毫无争议地继位,圣上的皇位简直合法得不能再合法了!除非再往前给建文帝翻案,否则大明皇帝的人选、在法礼上必然该是当今圣上。
若等事情到了那一步,薛岩给汉王想的法子是“禅让”……毕竟汉王坐上皇位之后、还要想坐稳,那便得讲点大义;才能避免其诏令、名不正言不顺的尴尬境地。
“禅让”的道理虽然很勉强,但总是有来历的,至少在诠释汉王的皇位来源之时、多少有点话说。
所以到了那时候,汉王以武力攻下了大明都城、迫使今上退位,也有可能不敢杀圣上以及圣上的家眷。如果汉王干那些事,天下人都会指责他残|暴无情;“禅让”也显得太假!
薛岩琢磨:即便汉王胆子很大,肆意妄为不讲道理,铲除了今上全|家再说。圣上至少不用背上弑君杀父的罪名!
这种罪名真是太丧心病狂了,当世决不能容忍,圣上以后不知道要被世人侮|辱成甚么样子……
于是薛岩把圣上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薛岩最有疑虑的地方,却是考虑他自己!
之前在东暖阁里,圣上忽然下旨给薛岩这个差事,薛岩便回答不太痛快。他一下子就意识到:这事儿会得罪汉王。现在这局面,要不是必死不疑的人、谁还愿意轻易去得罪汉王?
但是圣旨不能违抗,薛岩只能接旨了。
他的内心深处,一直对真相充满着好奇与渴望;又是这么重要的大事,更是让他摇摇欲试。
先前圣上说的“名垂青史”“千古传诵”的话,薛岩是相信的!青史不可能不记载这样的大事,而查出真相的人是他薛岩,当然会在史书上留名。
要名,还是要命?这是薛岩沉思了很久、仍在徘徊的事。
不过他思量许久之后,忽然觉得就算去查这个事,也不一定会死!他觉得自己不死有两个理由。
其一,他是汉王嫡妃的媒人,到时候国丈郭家的门楣就要升到云霄了,郭家不给薛岩想点办法?
其二,薛岩忽然想起了夏元吉。这个人从太祖时期就开始当官,建文年间得到重用,站的位置错的不能再错了;而且“靖难之役”结束后,夏元吉起初没有投降!他被人抓到永乐皇帝跟前,才被|逼投降的。
这样的人,居然在腥风血雨的永乐初年毫发无损,官也升了!而与夏元吉一样没有投降的文官,下场多半很惨、没被诛连的人都算是好下场!
薛岩认为夏元吉这等人能活命,唯一的原因是夏元吉在户部的事务上、有真本事!残忍如先帝的皇帝,也舍不得杀人才。
如果薛岩能查出真相,得罪了汉王;到时候他再认错,找“圣旨不可违”之类的借口辩解……再加上他证明了自己在刑律上的才干,那是有可能得到容忍宽恕的。薛岩觉得为了千古留名,冒着性命之危是值得的!
此时海涛送薛岩到乾清宫门了,出了乾清门、便不再是后宫区域。于是海涛站在门楼里,执礼道:“薛寺卿慢走,咱家便送到这里了。”
薛岩客气地拱手道:“有劳海公公。”
海涛赶紧抱着拂尘,再次一拜。
薛岩走出乾清门,见天上的雪越来越大。他站在雪地里,既已坚定了心思,便长身而立、仰头看天;这时他一副浩然正气的样子,长声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身后的海涛,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薛岩。
……皇宫内的坤宁宫,在纷飞的雪花之中,静静地矗立在台基之上。
张氏端坐在坤宁宫上方的宝座上,她的双臂、袍袖放在宽大椅子的两边扶手上,坐姿很是霸气,她冷冷地望着周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