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此刻,程燃才觉得,是自己想法太单一了,当时姜红芍家的饭局,在他看来兴许是和姜红芍母亲的一次你来我往的相互投弹,他既没有对那样人物身份的畏缩,也没有自惭形秽的自卑,有的只是照单全收的从容和应对。
所以他不觉得有什么后续问题,毕竟这也算是人生的一种体验。
但是他这样的想法,毕竟是来自于重生带来的背景和阅历,让他可以应对这一切,但放在其他人眼睛里,譬如之于姜红芍,怎么会不认为身为少年的他面对的是自己强势母亲怎样的示威呢。譬如他的父母,怎么不为他去人女孩家里而忧心呢?
身为重生者的他是孤立于这个世界的,毕竟没有人知道他所经历的那些事物,他眼睛里所看到的光阴之河,但对于关切他的人来说,人们不知道他面对外界压力的内心是如何,便只能看到他以少年之躯应对的那些剧烈风浪。
怎么不为之揪心。
甚至哪怕觉得他就是特别,然而也如姜红芍所说,连更为强大的她的姑姑二人,都沦入命运颠沛流离的手掌,现在还是少年的程燃,会不会有朝一日,丧失他所有的特别和灵性。
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章隅咳嗽两声,然后笑了,“尼采的话。高中生都会做阅读笔记,精彩句子摘录,但人生不是写作。不是你灵机乍动,就有一篇娓娓道来的华美文章。你们还是太年轻,你究竟知不知道什么是努力?努力是什么?知不知道有个词语叫门当户对,这个意思是什么?……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家族?”
章隅面带讥笑和嘲讽,“我和李韵正是努力过,把这些都抛之脑后,我们偷偷领了结婚证,就在学校外面租了个房子,反正都在国外,天高皇帝远,那时候我们觉得,我们可以通过努力做到任何事。”
“后来,我爸我妈,甚至我国外的亲戚都来让我和李韵分开,连我最亲近的人啊……他们向我下跪!让我结束这段根本不切实际的婚姻,我能说什么,我能说他们不体谅我吗?”章隅眼睛里生出血丝来。
“不,我最亲近热爱的人啊,正是因为体谅我,才会这样委屈自己啊。正是因为他们看到了李韵背后的东西,才会不惜以打骂我,甚至哀求我的方式让我结束这段婚姻和感情啊……”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家族?那个打算和她姑姑联姻的家庭,背后是什么,美籍华人,加州给军方做部件生意,黑鹰直升机的一些配件就是他们提供的,在欧洲有多处古堡,和州长是政治盟友,李韵和他结婚后,近些年打算回国投资,知不知道一次投资额就是多少?十五亿人民币!拿下省会城市核心地块建酒店和综合商业地产!”
程燃冷声,“所以你就怕了?”
姜红芍怔了一下。
章隅有些激动,“怕了?你知道我现在工资多少一个月吗?一千四,如果是班主任,可能还会高一点,可我不是。年底会有些补贴和奖金,这样平摊下来一个月可能两千多块钱。然后你问我面对这些是不是怕了?怕是什么东西……我从没怕过。我只是知道,我能给予的和她所能拥有的,不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东西。”
章隅声音激烈,“她是很有理想的人,她想要投资梦想,她想要做建筑,她想要走更远的地方。而和我在一起,我只能给他柴米油盐。她想要每年去两个欧洲国家,我能带她去哪?还是说女人也可以挣钱,可以挣到足够做那么大的事业吗?或者就算能挣到,需要多少年月?那种当初单纯的理想还存不存在?或者还是要靠她的父母?”
“我就问你,在这样子的能量面前,感情是什么?‘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这词说得好啊,说的人心就是等闲变故的事物啊,我在这时候爱着你,和我在十七岁的时候喜欢过你,又有什么区别,到得有一天,也就只是这么一句感慨而已……”
“从头到尾……”程燃开口,“我只听到一个失败者,对自己的失败找到的看上去理所当然的理由。你他吗不行就脚踏实地去做啊,不行像个娘们儿一样委委屈屈,什么对方富商巨贾,对方是黑社会军火商你是不是自己先自己去投河了?一个失败者给自己找的借口而已!”
“程燃!”姜红芍喊出声制止。
章隅如遭重击,满眼红丝双肩耸动,剧烈咳嗽。
章隅不惜自揭伤疤,其实内心已经极其痛苦了,程燃这样的话语,对他何尝不是一种残酷。
程燃看向余音未落的姜红芍,女孩眼瞳颤动,胸腔某个位置微微搐痛,但那张清美面容兀自有些倔强。
程燃起身向前走了几步,“我要过去操场了……”
停顿一下,他转过身看向姜红芍,“你走不走?”
姜红芍眼睛颤动,注视着程燃,两个人目光隔远相对。
大概是经过了瞬息却又漫长的数秒。
程燃转身离开。
姜红芍在后面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程燃没有回头,所以也没看到女孩发红的双目哀然溢出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