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续说道:“外事固然不平,国中也依然忧患重重。这几年风雨不调,大乱之前,各地粮仓本就没有多少存粮,东南更是朝廷赋税的重要来源,年年寅吃卯粮,勉力支撑国帑而已,如今遇天师教乱,江南千里荒芜,民生凋敝,天下粮仓,无以为继,没有一两年的时间,很难恢复。”
他凝视着李穆。
“朝廷本就勉力维系,经此大乱,元气大伤,如今若再没有一个能够主事之人站出来主持大局,内忧外患,如何应对?”
“当初先帝封你为大司马,看似是他当时一时冲动,如今我再细想,又未尝不是他登基这两年,做过的最为明智的举动?”
他微微摇了摇头,唇边露出了一丝苦笑。
父亲的语气,让洛神感到愈发不安。
“阿耶,你此话何意?你要去哪里……”
她顿住。
高峤沉默了良久,慢慢地道:“阿弥,阿耶无能,几十年的高官厚禄,非但一事无成,最后还险些叫南朝毁于我手。就连你的阿娘,阿耶竟也没能护好她……”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戛然止住。
片刻后,定了定神,又继续说道:“外不能收复失地,内不能安民定乱,往后将这国家和朝廷,交给真正会做事之人,我便去寻你阿娘。”
在洛神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飞眉若画,修目如描,姿容飘逸,宛如神仙般的一个男子。
后来慢慢地,他的面容之上,染了风霜,眉宇之间不知何时起,也开始爬上川字纹,因为常年化解不开,后来便再也没有消失过了。
今夜,灯火之下,眼前的父亲,在他双目之中,洛神更是看不见半分他昔日的神采。
提及母亲的时候,在父亲的眼底里,唯一剩下的,便只有那深深的自责和浓得化不开的悲恸。
洛神终于明白了,为何在获悉平定了天师教乱和荆州叛乱的消息之后,父亲突然变得如此反常。
他为这个朝廷,已经呕心沥血了几十年,如今他想要离开,去寻找阿娘的下落了。
她再也忍不住,哽咽着唤了一声“阿耶”,双手紧紧地牵住父亲的衣袖,泪光闪烁。
高峤带着安慰般地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慢慢转头,看向一旁始终一语不发的李穆。
“敬臣,我亦是庸碌之人,这个朝廷有我无我,都是一样,但你却不同。南朝已是千疮百孔,再也经不起另一场天师教乱或是许泌叛乱了。朝廷需要你做这个大司马,民众也愿意看到朝廷有你如此一个大司马。你若是不做,我还能信谁?”
李穆道:“国若有用,我便在千里之外,也不敢不应召唤。但大司马之位,请岳父勿为难于我,我确实无意担之。”
高峤摇头。
“你今日上位,并非我之选择,而是时势所推。我走之后,冯卫将代我的职位。他平和中正,能主持局面,但流于中庸,国若无事,他可做一太平宰相,如今这样的南朝,光靠他一人,根本无法撑起!”
“敬臣,除了你,再无人能主今日的南朝。我与你讲这话,不仅仅因它只是你自己的事,更关乎国事、民事,你难道不知?”
李穆眉头隐蹙:“为国为民效力,我不敢不应,但大司马之位,当真必不可少?”
“是!必不可少!”
高峤的语气,斩钉截铁。
“我大虞当年开朝奠基,武帝立大司马为第一品上公,凌于百官之上,开国以来,总共封过五位大司马。你所立的功勋,比起之前的那五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唯一不及,便如你自己方才所言,你的出身有限。倘若没有大司马官职加身,日后你何以震慑百官,叫政令通达,上行下效?”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反过来,欲谋其事,必要名正言顺!短短数年,你便能有今日之成就,这个道理,你一定知道,还要我再多说吗?”
李穆沉默不语。
高峤盯着他,忽然从案后起身,整衣敛袖,向着李穆,竟肃然下拜。
“我高峤代南朝,代百姓,拜求于你!”
洛神惊住。
李穆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急忙避让到了一侧,抢上去,将高峤扶起。
高峤紧紧地攥住了他的手。
“敬臣,非常时期,这个朝廷,只有你能撑起!万千南朝之人,都已知你是朝廷的大司马,民众对你的敬重,今日我虽未去东郊,却也知道几分。你莫辜负民众对你殷切期待!”
他的语气郑重无比。
李穆知道,从高峤不惜向着自己一跪的那一刻起,他就没有了选择。
或者说,时间还要往前回溯。
这一辈子,从他费尽心机,终于将面前这个人的女儿娶到了手做了自己妻子的那一刻起,便注定了,会有今日这样的一幕。
他心绪纷乱,慢慢地转脸,看向洛神,和她对望着。
终于,他收回了目光,缓缓地道:“但愿日后,我能不叫岳父失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