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骨无存、或至今还在世界某个阴暗角落里生不如死的人,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他明天的结局。
不过方谨如困兽般的挣扎并没有持续太久。最后一次逃跑是在深夜,他在捷克乡下的一辆公交车上睡着了,醒来时只见窗外一片漆黑,车厢里亮着静寂苍白的光,顾名宗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书。
方谨知道自己输掉了最后一个筹码。他坐起身,一言不发地靠在冰凉的椅背上。
“为什么?”顾名宗问。
方谨沉默良久,才说:“我不想死。”
让外人听到可能会觉得很可笑:顾名宗一手养大又送出来上学,这么多年来从未苛待,连长子生命垂危时都没叫他替死——时至今日,他还用得着担心这个?
然而方谨知道,悬在自己头顶上的那把刀并未被撤走。
他还是顾家买回来的小替死鬼,一次逃过两次逃过,不代表以后每次都能逃过;来德国前迟婉如针对顾远的行动已经差点让他替送了一次命,再有下次,老天知道顾名宗的选择会倾向于谁?
这么文明的社会,这么奢华的上层阶级,他的人命却不过是被上位者拿捏在手里的货物罢了。
出乎意料的是顾名宗并未恼怒,他甚至连一点意外的神情都没有:“你说得也有道理,没人是想死的。”
他合上书,深邃的眼睛盯着方谨,说:“——我们来做个交易吧。”
方谨警惕地回视着他。
“你当我的情人,我确保你安全活下去,没人能动你一根头发;如果我死了,你可以继承我的一部分私产然后立刻离开顾家,我会提前给你安排好隐蔽的去处。”
“在此期间你完全自由,活动范围不受任何限制,想一直居住在德国也无所谓;顾远发生任何危险都由他自己承担后果,你不愿意的话,甚至一滴血都不必献。”
“如何?”顾名宗问,“你考虑一下?”
方谨耳朵嗡嗡作响,整整几分钟的时间内他大脑一片空白,心脏仿佛一下一下跳动挤压着喉咙口。
“如果……如果我不答应呢?”
顾名宗看着他,指了指窗外。
方谨转向车窗,透过深沉的夜幕,终于看清公交车边上竟然围着很多人,全都身穿清一色黑衣,站姿挺拔沉默无声——他认出那是顾名宗的私人安保团队,顾家黑洗白时并没有洗掉这帮人,很多都曾经是从雇佣兵里招来的亡命之徒。
“方谨,”顾名宗说,“如果我现在把你从这个地方带走,带回顾家,让你从此一辈子不见天日,让你到临死的那一刻都再也看不到阳光是什么样,我是完全能做到的;但我今晚给你一个机会,你可以自己选择以后的人生,尽管否定的答案可能导致你以后剩下的时间都不能用‘人生’这个词来指代。”
他对方谨指了指自己的腕表,说:“你有一分钟时间慎重考虑,然后再告诉我答案。”
方谨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整个身体似乎完全浸在了冰水中,黑暗冰冷的恐惧从骨缝中无声无息渗透了五脏六腑。
然而顾名宗坐在他对面,神情没有丝毫逼迫的意思,眼神甚至十分平和。
车厢里一片安静,灯光映照着布满灰尘的地面和陈旧的座椅,在一排排金属扶手上反射出苍白的光。车窗外黑暗浓厚无边无垠,更远的平原上,夜色中闪烁着几点微渺的探照灯。
“但是……”方谨沙哑道:“但是如果以后,我后悔了……”
其实这个时候的方谨说不出他为什么要后悔。他从小就生活在随时丧命的恐惧中,如何活下去是每天一睁眼就真切摆在眼前的问题,那些春花秋月、情窦初开的甜蜜与感伤都跟他绝缘,简直是不可理解的东西。
但他又确实是个青春少艾的孩子,在这个年龄段里,要说对未来没有任何一丁点美好的期待那也是假的。
选择顺从确实能解决目前性命攸关的困境,但他又隐约知道,如果真一口答应的话,也许将来有一天会非常的悔恨。
“也是,你毕竟还小。”
顾名宗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声音里似乎有一点微微的遗憾:
“那么这样,如果未来有一天你后悔了,我们可以坐下来重新把这个交易协商一次……但只有一次机会,方谨,好好把握,到你真正后悔的那天再拿出来用。”
方谨久久地沉默着,惨白灯光下他的面孔没有任何血色,眼睫垂落在鼻翼边留下了深深的阴影。
“……我答应你,”他最终道。
那声音仿佛刚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中,又仿佛化作了一道道无形的锁链,从虚空中将一切都密密匝匝捆缚在了最深的夜幕里。
顾名宗站起身,继而低头在方谨眉心印下一个吻,顺手把刚才那本书丢给他:
“送你了。”
那竟然是一本叶芝的诗集。
顾名宗一手插在裤袋里,大步从车上走了下去。少顷一个保镖走上车,在方谨身侧欠了欠身,礼貌道:“该走了——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