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随奇袭仇池山的时候,裴该已然抵达了榆中城,在此召聚金城、陇西、南安三郡的戎部。除了少数被西路军剿灭的,其余氐、羌等,大小二十余部,酋大皆至,全都拜伏在地,齐声称颂。
只有两家例外,一家是南安赤亭羌,其酋姚弋仲早就被裴该收为属将,如今按刀侍立于大都督身侧,俯首顾望旧友,得意之情溢于言表。另一家是吐谷浑,因为老头子恰在半个月前溘然辞世,长子吐延才刚继位,不敢遽离部族……
主要老头子太能生了,总计六十多个儿子,慕容吐延年近四旬,幼弟则还在襁褓之中。虽说老头儿去年就曾使年长的十九个儿子折箭为誓,要他们同心一意,勿起龃龉,可终究人心隔肚皮,吐延真信不过他那几个兄弟啊。如今自己才刚继位,根基不固,倘若就此离部他往的话,某几个弟弟突然间做起乱来,那可怎么好?
因此吐延请人写下一封言辞卑微、恳切的谢罪书,请叔父慕利延与两名兄弟带着信,来榆中拜谒裴该。
裴该告诫诸戎道:“汝等既奉我晋正朔,当从朝廷之令,守中国之法。本各有辖地,从今往后,不得逾界,亦不得擅自争斗。此前关中纷乱,裴苞、司马保等亦不能护守全秦,三郡长吏,或去位奔蹿,或颟顸废事,我今来此,当为晋戎各置官长。
“我为朝廷大司马、大都督,留台长安,护守西州,自当善待汝等,轻贡薄赋,且使强者不受胡虏之逼,弱者不为强者所凌。汝等亦当从我法纪,如有纠纷,诉之郡县长官,长官处事不明,可来长安向我直诉,唯不得私相争斗,亦不可私相结盟。有私斗、私盟者,两造俱都入罪,我必再命大军来秦,灭汝部族,枭酋大首级,发部众为奴!声明在先,勿谓言之不预也!”
遂命游遐、胡焱、郭璞等人按查地图,圈定各族或游牧或耕种的具体地域,并且商定每年的贡赋额度。
其实裴该也知道,如此羁縻,并非长治久安之道,只是如今各部戎族遍布三郡之中,数量有可能比晋人还要多,想要彻底消化,绝非一朝一夕之功。他本人还得挥师东向,去打胡汉,进而去打石勒,暂时不可能在秦州花费太大的精力,或者牵绊太多的兵力了。
相信只要自己足够强,态势不颓,足以把这种表面上稳定的局势维持到天下底定之后。
从来戎部都是趁中国动乱始得崛起,就好比人身上的病菌,只有免疫力低下的时候才会引发疾病。但一般人是不可能杀尽身上各种病菌的,且在未发病的时候强施猛药,不但毫无意义,还可能反过来损害了肌体的健康。
裴该希望中的同化政策,暂时只能施之于那些被灭的戎部,先夷其上层——为免兔死狐悲,引发别部疑虑,杀戮倒也不重,泰半押往雍州,与晋人同屯——所掳中下层的戎人则按雍州故例,打散开来,重新编组,圈地为屯。对于戎人屯民同样给予五年后编户的许诺,但在晋人贡赋之外,要求加增一笔“戎税”,除非你家脱戎为晋,才能免除。
那要怎样才算脱戎为晋呢?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穿晋服、操晋语,用晋人之俗,甚至学晋人写字,由三家晋人联保,经官府核查无误后,便可转而为晋。同理,晋人若入戎既久,着戎服、操戎语、用戎俗,哪怕你能翻出族谱来证明自己是中国人也没用,一律等同于戎人。
裴该这是抄的几百年后崛起某教之“故智”,他们对于归附的异教徒就是要额外征税的,用经济手段逼迫你彻底归从,时间一长,征服区内土著多数也就信了教了,甚至于比本族教徒更虔诚也更激进……
——————————
裴该召会诸戎,是在和张寔约定见面的前几天,主要目的是不想让诸戎误会裴大司马和张凉州本为一体,将来受张凉州之命,和受大司马之命是相同的——张寔你就老实在凉州呆着好了,千万可别朝秦州探出爪子来,否则我必斩断之!
凉、秦两州本来相邻,境内氐羌之间关系很密切,尤其那些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经常在两州之间来回蹿,所以张家对三郡西戎——尤其金城之戎——影响力是颇大的。裴该终究不可能完全放心张家,还盼望着一旦张寔有所异动,三郡之戎可以成为抵御凉州兵南下的第一道防线,既然如此,又岂能让诸戎酋大得见,大司马身边站着张使君呢?
除非大司马高踞上首,而张使君鞠躬如也,陪侍于侧。但那是不可能的,真等张寔到来之时,裴该亲自出榆中城远迎,他既欲羁縻张寔,就必须得对人客客气气的,此情此景若落在诸戎眼中,难免会产生误会。
而即便裴该并无东征之急,也不把凉州张氏的势力放在眼中,以他本心而论,也不会对张寔过于倨傲。一则张寔名位颇高,不是普通的一州刺史——
张安逊目前的正式职位,是持节、都督凉州诸军事、西中郎将、凉州刺史、领护羌校尉,爵为西平公。在原本的历史上,当长安城即将陷落之时,司马邺还密遣黄门郎史淑、侍御史王冲突围前往凉州,诏拜张寔为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倘真如此,那就跟裴该差相仿佛,为人臣之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