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随多敏的人哪,一听吕老头儿这话,就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了,也恰好跟自己的来意相合,当即笑道:“如老先生之言,若使吕氏族人为吏,监督供粮事,自然再无舞弊,物资可以源源不断供输军中了么?”
吕鹄摆摆手:“不敢说源源不断,但我吕氏必勤劳王事,竭尽所能罢了。”
甄随点点头:“老先生既有所请,老爷……我又岂能拒人于千里之外?但不知贵家中,都有些什么才俊之士,可以助我统筹民事,调度粮秣物资啊?”
宴会这才终于进入正题,吕鹄便命自己预先挑选出来的子弟,络绎过来——有些本在堂下落座——向甄随敬酒,并且逐一加以介绍。当然啦,老头儿气血不足,说不了太长时间的话,大多数都是由其嫡子解说的,不过这位乃是吕鹄钦定的继承人,暂时还没有出仕的意愿。
终究是未来的吕氏大家长,起家怎么也得七品往上,岂可为一县小吏啊?说出去还不笑掉别人的大牙么?
在吕家人的嘴里,这十多名子弟全都通经熟史,文采风流,下笔顷刻千言,文字花团锦簇,其中某几人还懂得算账,某几人谙熟山川地理,简直了,你不给他们个刺史、郡守做,自己都会感觉燥得慌,恐惹不能礼贤下士之讥。
只可惜这一套对甄随基本无效,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路乡下文人——尤其在被裴该逼着识字以后——也就那几个自称会算账、懂地理的,还勉强能让他多瞧上几眼。
基本上来说,吕氏推荐出来的这些子弟,才能如何,目前全靠嘴说,但容仪还是基本上不错的,年岁都在二十往上、四十往下,衣衫或新或旧,却都很整洁,头发、胡须,梳理得纤毫不乱……不过要命的是其中数人分明在脸上敷了粉,让甄随瞧着有点儿反胃。
他一边听介绍,一边两眼左右乱转,打量那些落选之人,偶然间就被他瞥见一位——唉,这人有趣啊。
此人坐在堂上,身份不低,根据开席前的介绍,应该是吕氏旁支子弟,因曾做过一任县令,故此才能得踞堂上。但这人一直垂着头,小口吃菜,从未开言,更没有凑趣来向甄随敬过酒。
倘若仅仅如此,甄随也不会在意,但他此际偶尔一瞥,却见此人佝偻着身子,好象要缩到食案底下去似的。甄随忍不住就一抻脖子,瞧瞧这人究竟在干啥咧?这才看明白,原来那人缩身案后,右手还在案上捏着筷子,左手却垂在膝边,偷偷捧着一卷竹简在读……
甄随伸手一指:“这位是……”
吕鹄眼神一瞥,当即呵斥道:“好之,宴席之上,何不放开汝那些书卷!”
那人这才知道说的是自己,不禁略一哆嗦,赶紧把那卷竹简藏去了身后。
吕鹄就向甄随介绍道:“此乃舍侄吕静,曾为安复令……”
全天下好几百个县,有一多半儿甄随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但偏偏这个安复县,他却如雷贯耳。此县在安成郡内,本属荆州,后分为江州,跟甄随老家距离并不太远,想当年家族作乱的时候,就曾有几股蛮部从安复过来相合过。
由此不禁兴趣更盛,便一拱手:“原来是吕令。”
吕静赶紧起身作揖:“不敢,草民弃职已久了……”
“因何而去职啊?”
吕静苦着脸道:“县内山夷造乱,被迫辞去……”
吕鹄直给吕静打眼色——所谓山夷,就是蛮部啊,如今这位甄将军不就是南蛮子出身么?你说“山夷造乱”,那不是当着秃子骂和尚?可惜吕静天性迟钝,压根儿就没注意到。
甄随笑问道:“未知是哪一年去职的?”
“永兴二年。”
永兴二年正好是十三年前,当时刘渊才于左国城僭号称王,尚未能攻取河东,估计正是因为如此,吕静才会弃职而来蒲坂,依附本家,倘若再晚一两年,他就不敢再往河东跑了。甄随暗中一算,那会儿我已然家破人亡,流浪四方,并在两年后“五马渡江”,我投到了王导家中……所以把吕静赶走的“山夷”,跟我还真没啥关系。
于是笑笑:“吕先生实在好学,即在宴间,也读书啊。”
吕静尚未作答,旁边儿有人开言,帮忙他解围:“好之先兄曾著《字林》六卷,附托许慎《说文》,因形编排,搜觅文字之雅味。好之旨趣,亦与乃兄相近,然欲因声韵编目,别著一书,乃日夕手不释卷,甚至于宴上偷读,若有冒犯将军处,还请勿罪……”
甄随瞪了这人一眼,心说:混蛋,你在对谁说话?我吗?你说的这些,我怎么可能听得懂啊!
经过反复解释,这才大致明白其意。原来这吕静本家任城,上面还有个哥哥名叫吕忱,曾经做过义阳王司马威的典祠令,此人醉心于研究文字,就模仿许慎《说文》的体例,编了一本叫做《字林》的辞书,深得士林间好评。吕忱早死,据说《字林》最后定稿,就是其弟吕静所为,但是吕静觉得乃兄这部书尚嫌不足,他本人对于偏旁部首来说,对字音字韵更感兴趣,就打算更改体例,用声韵来归目、检索,新做一部书出来——这种体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