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之下,是一片与此间遥遥相对的连绵高苑,长安宫。
菩珠立在她的身后,不敢发声,唯恐惊到了她,良久,见她身影忽然微微一晃,接着缓缓地佝偻了下去,似是站立不住,慌忙奔了上去,一把搀扶住了她的胳膊。
灯色冥离,姜氏白发苍苍,神情憔悴,整个人显得空前苍老,满身疲态。
菩珠心惊,颤声祈求:“皇祖母!您先去歇息吧!”
姜氏借她身子的支撑,缓缓地坐到了陈女官急忙送上的一张座墩上,吁出一口气,道:“知道我方才想到了什么吗?”
菩珠顺势跪在了她的膝前,摇头。
姜氏道:“我想起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的一些事……”
菩珠仰面望着她。
“我像你这般大时,已是皇后。看到外头的那株海棠了吗?那是我入宫后,从家中移栽到宫中的。后来我搬来这里,本想算了,再一想,有些舍不得,便又叫移到了此处。我年年看它开花,待它谢花,我便知道,又一年过去了。活了一辈子,这大约是唯一一件最后能跟着我一辈子的东西了。”
她的语气平静,菩珠却好似感觉到了那平静之下的惨淡和苍凉,不禁想起去年千秋之夜的那座五凤灯楼,华丽盛景,历历在目,对比今夜,此情此景,倍觉凄清,心中顿时难过极了。
“皇祖母,您怎会如此做想!除了这树陪您经历风雨,将来史册之上,必有您殷忧克难救危启圣的浓重一笔,您就是正统。除了史书,还有朝臣和天下百姓对您的爱戴!我从前曾对您说,我在河西之时,人人遵您为西王母,皇祖母您还记得吗?”
“还有!”
她搜肠刮肚,想了起来,急忙又道:“在秦王殿下的眼里,您是他生平最敬重亦最敬爱的长者亲人。皇祖母,您一定要打起精神,千万不要这般自伤!”
姜氏不动,低头,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好似凝视着她,半晌,摇了摇头,叹息道:“真是一个热心肠的傻孩子啊……你是想安慰我吗?我自负有识人之能,从前对你却也是轻看了。我记得去年千秋之夜,我登阙楼,旁人不敢直视我,唯你暗中大胆窥我。你为何窥我?在你眼里,我又是如何之人?”
菩珠胸口一热,说:“在我眼中,您是不世出的女中豪杰。从皇后到太后,再到太皇太后,您英才大略,鸿业功勋,又始终顾全大局,大义为先,慈爱稳重。您配得上任何的荣耀和称颂。”
姜氏笑了起来,起先只是轻笑,慢慢大笑,直到笑得眼泪仿佛都出来了,转头对着远远立在一旁的陈女官道:“你听到了,这小女娃莫不是以为我是个圣人……”
她的语气,充满了自嘲。
陈女官眼睛发红,一言不发跪了下去,深深叩首于地。
姜氏渐渐止住了笑,对着菩珠道:“史官或会记我两笔,百姓或会赞我两声,但你可知,这一切的背后,我这一生,除了你所见的荣耀,我被天下和大局的名义所困,又做了多少我至今想起,也依然不知是对还是错的事?”
菩珠呆呆地看着她。
“小女娃,我非圣人。为了我的责任,我想要维持的局面,我牺牲过很多人,对不起很多人。怀卫之母,姜毅,还有玉麟儿……”
“我的玉麟儿,他从前是何等快意逍遥的一个少年,如今却变成了这般模样。当年我分明知道他是无辜,我却没能保护住他。我不配得他如此的敬爱……”
她的情绪似乎一时有些失控,口中喃喃地念着那个小名,眼角隐有泪光,声音也渐渐地静悄了下去。
菩珠感到有些震惊,慢慢地跪坐到了地上,仰着面,怔怔地望着自己面前这个面容上布满了哀伤和自责的老妇人。
这一刻的姜氏,再不是她一直以来所习惯的那个带着无限荣耀光环的太皇太后了,她只是一个老妇人,衰老无力,普普通通。
姜氏在夜色中慢慢地吁了口气,出神了良久,情绪仿佛终于渐渐地恢复了过来,见菩珠还是那样怔怔望着自己,便道:“你对皇祖母,可是感到失望了?”
菩珠回过神来,急忙摇头。
姜氏凝视着她,微微一笑:“姝姝,皇祖母赠你一言,身处高位者,除了荣耀,还有随之而来的羁绊和责任。皇祖母这一辈子,身居高位,却做得不好,甚至极是失败,这才酿出了今日之祸……”
她转过脸,眺望了一眼长安宫的方向,慢慢地回过头。
“玉麟儿送你来我这里,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菩珠顿时想起昨夜他仗箭在地上为自己划出那一副地图的一幕,犹疑了片刻,最后终于下定决心,轻声道:“他对我说,他从小便有一个志愿,那便是斩断东狄人的羽翅,平定西域。他的皇兄容不下他,如今太子上位,想来更是如此。他拟绕西海之道去往西域,既是自救,亦是初心。大丈夫若能快意拼搏,纵九死,想来也是无憾。只是……”
她一顿,悄悄地看了眼姜氏。
“他对我说,他入西域的那一天,便就意味着他背叛朝廷。他不